江荣廷和庞义正踩着金场的碎石子往前走,风从深处卷着土腥味扑过来,刚要再说句整治大烟的话,就见刘宝子跟头趔趄地从岔道钻出来,蓝布棉袄被矿灰染得发黑,额头上全是汗,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大哥!大哥!”
“咋咋呼呼的!”江荣廷皱眉,“天塌了?”
刘宝子扶着矿壁喘了半天才顺过气,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泪“啪嗒”掉在地上:“付老爷子……付老爷子他……”
“到底咋了?”江荣廷心里猛地一沉,付老爷子是金沟的活化石,从年轻时就在这山里淘金,碾子沟的矿脉多半是他凭着经验勘出来的,金帮上下没人不敬重。
“西头三号井……落毛子了!”刘宝子的声音劈了叉,“石头塌下来,赵亮没躲开,付老爷子扑过去把他推开……人被埋在底下,扒出来的时候……已经归天了!”
“啊!”江荣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脚下的碎石子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硌得他站不稳。庞义赶紧扶住他,自己的脸也白了——付老爷子前几日还在晒谷场教年轻金工辨认金沙成色,手里的烟杆敲着木桌,说“淘金人得敬山敬土,更得敬良心”。
没半日,碾子沟的空地上就搭起了灵棚。黑布从老槐树顶垂下来,风一吹,呜呜咽咽的像哭。金帮的团总、把头们全换上了白孝服,连平日里最横的几个汉子,此刻也垂着头,眼眶通红。灵堂正中摆着付老爷子的棺木,黑沉沉的,盖着绣着“德高望重”的白绸,供桌上摆着他生前用了几十年的淘金盆,盆底磨得发亮,旁边是那杆铜烟锅的旱烟杆。
江荣廷穿着孝服,站在灵前,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付老爷子在这金沟刨了四十年,碾子沟的矿脉是他找的,淘金的规矩是他定的,多少人靠着他指的路子活了下来。没有他,就没有咱这上千号人的饭碗。”他顿了顿,抬手抹了把脸,“从今日起,付老爷子的牌位入山神祠,跟山神爷一起受金帮世代香火,逢年过节,头炷香先敬他老人家!”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赵亮跪在棺木旁,穿着粗麻孝衣,背脊哭得一抽一抽的。他爹娘死得早,十五岁就来金沟讨生活,是付老爷子把他领在身边,教他看矿、辨金、识危险,夜里给他掖被角,冬天把他冻裂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老爷子一辈子没娶,无儿无女,早把赵亮当成了亲孙子疼。此刻他抱着棺木边缘,指节抠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困兽似的呜咽,谁拉都不肯起来,只一遍遍地喊:“师父……你起来骂我啊……我不该贪快往前多走那两步……”
送葬那日,天阴沉沉的,飘着细碎的冷雨。唢呐班子吹着《哭七关》,调子悲得让人揪心。赵亮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付老爷子的牌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发飘。四个壮实的金工抬着棺木,脚步沉沉的,压得地上的泥坑溅起水花。送葬的队伍从灵棚排到沟口,足有上千人,全是金帮的团勇和金工,手里都捏着白幡,纸钱撒了一路,被风吹得漫天飞,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雨里打旋。
江荣廷走在棺木侧后,孝帽的带子垂在胸前,沉甸甸的。他望着赵亮单薄的背影,又想起付老爷子临终前还念叨“赵亮这孩子心细,就是性子急,得磨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上气。
出殡后,江荣廷下了令:“金沟之内,一个月内所有人戴孝,不许穿红挂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沟口那些偶尔来卖唱的戏班子常待的空地,“还有,咱地界内,一个月不准有戏班子唱戏奏乐,谁犯了规矩,别怪我江荣廷不留情面。”
刘宝子在一旁点头应下,心里清楚——这不是苛责,是金帮用自己的方式送别那位把一辈子都给了这片山、这群人的老人。
那几日,金沟里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连矿道里的轱辘声都仿佛轻了许多。金工们干活时不再说笑,歇脚时也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望着付老爷子常去的那片山坡。没人说太多话,却都知道,那位总爱蹲在矿口看太阳、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的老人,永远活在这山的记忆里,活在每一把淘出的金沙里。
出殡后第五日,赵亮还穿着粗麻孝衣,袖口的白布条被风刮得直打卷。他攥着付老爷子留的乌木探杆往西沟走——江荣廷前日提过,付老爷子生前总念叨西沟山根下有矿,如今这担子,自然落他肩上。
金场里的人都还穿着孝,筛砂的木槽边、井架下,一片素白。有人见赵亮往沟里去,远远喊:“赵把头,带件棉袄,山里风硬!”他没回头,只扬了扬手里的探杆,那杆上还缠着圈白孝布。
西沟的坡比别处陡,孝衣下摆沾了草屑和冻土渣,他随手揪了把枯草擦了擦。蹲在块青石旁,抓起把土捻了捻,褐色的土粒里混着星点微光——是付老爷子教的“金晕土”。探杆往石缝里一插,冻土硬得像铁,他咬着牙拧了半圈,杆尖才没入寸许。拔出来时,杆尖挂着点金砂,细得像针尖,却在风里亮得扎眼。
“找到了。”他对着山根磕了个头,额头抵着冻土,孝帽的带子滑下来,沾了层泥。起身时,指腹在探杆的白孝布上磨了磨,像在跟谁回话。
回金场时,日头偏西。江荣廷正站在付老爷子的老井边,白孝服的前襟沾了灰,手里捏着块刚从井里捞的湿泥,在掌心搓着——付老爷子从前总说“井泥能辨矿脉老嫩”,他这是替赵亮把把关。见赵亮回来,他抬眼瞥了瞥探杆尖的金砂,又看了看他孝衣上冻硬的泥印:“付老的井,账房说这几日的砂,你全按他生前的规矩分了?”
赵亮嗯了声,把探杆上的金砂刮进布包:“师父说过,砂金得暖着分。王二家娘的药快断了,我多留了两成给他。”
江荣廷把手里的湿泥往井边一扔,泥块“啪”地砸在木槽上:“西沟的冻土硬,明日开井让弟兄们多烧两堆火,化透了再刨。你师父当年在北坡开井,就吃过冻土的亏。”
赵亮愣了愣,赶紧应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