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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奶奶作为村里最后一位接生婆临终前死死抓住我的手: “记住,绝对不要给脐带绕颈三圈的孕妇接生!” 大学毕业后我行医返乡,不信邪为镇长难产儿媳破了戒。 婴儿顺利降生那晚,我家门前的老槐树无风自摇。 产妇突然掐住自己脖子嘶吼:“为什么让我生个吊死鬼?” 全身青紫的婴儿竟睁开双眼冷笑: “奶奶,我回来报仇了。”

正文

我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位老接生婆,她的手摸过的新生命,比这村里活过的人还多。她走的那天,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屋里那股子混着草药和岁月尘埃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油灯的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明明灭灭。

她枯柴般的手突然爆出一股骇人的力气,死死钳住我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我吃痛,俯下身去。

“囡囡…”她喉咙里像拉着破风箱,每一个字都耗着她最后的气力,眼珠浑浊却亮得吓人,直直钉进我眼里,“记住!记到骨头里去!绝对…绝对不要给脐带绕颈三圈的孕妇接生!”

她喘得厉害,胸腔像个破烂的簸箕。

“那样的婴灵…怨气太重…缠了三世…沾上,就是不死不休的债…躲开…你一定躲开…”

那股带着死亡寒气的恐惧,透过她冰冷颤抖的手,一丝丝钻到我骨头缝里。我白着脸,拼命点头,直到她眼中的光一点点散尽,手才猛地一松,砸回炕上。

屋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多年后,我医学院毕业,选择回到这座被山峦环抱、依旧贫瘠却也依旧固执的村子。镇卫生所条件简陋,灯光昏黄,空气里永远飘着消毒水和土腥味混合的气息。我带来的那些厚厚医书和现代仪器,在这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老人们提起我,总会先想起我奶奶,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看我,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希冀,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仿佛看一件不祥之物的躲闪。我竭力想摆脱那些陈旧观念的束缚,用听诊器和手术刀建立起科学的权威,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深夜出诊走过荒芜的田埂,或是听到产妇突如其来的一声凄厉呻吟时,奶奶临终前那恐惧到变形的脸,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让我冷不丁打个寒颤。然后,镇长家的儿媳就出事了。

消息是傍晚传来的,镇长的本家兄弟连滚带爬冲进卫生所,满头满脸的汗和油光:“快!快!刘医生!侄媳妇不行了!生不下来,扭得像个麻花!血…一盆一盆的血啊!”

我抓起药箱就跑。镇长家那栋村里最气派的三层小楼前围满了人,窃窃私语声在我跑近时骤然一低,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背上。屋里,女人的惨叫已经嘶哑断续,像被撕扯的破布,产床周围一片狼藉,血污浸透了床单,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两个老产婆站在一边,脸色惨白,双手沾血,不住地摇头。

“没用了…刘医生,瞧这架势,脐带怕是缠得狠了…”一个产婆悄声对我说,眼神畏缩。

镇长一把抓住我,他平日里的官威和镇定全没了,眼圈赤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刘医生!救救她!救救孩子!我们信科学!信你!那些老黄历…不管了!”

床上的女人忽然猛力一挣,头颅仰起,发出一声非人的哀嚎,脖颈上青筋暴起。就在那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拧,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凸起弧度。

奶奶尖厉的警告瞬间刺穿耳膜。我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器械。

“准备手术!快!”我对自己吼,声音劈开了屋里凝滞的恐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尸两命。消毒,麻醉,局部简陋的条件让我额角汗珠密布。器械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

切开,剥离。然后,我看见了。那根脐带,青紫色的、滑腻的脐带,像一条阴毒的蛇,紧紧地、整整三圈,缠绕在那婴儿细嫩得透明的脖颈上,勒痕深陷,触目惊心。

我心脏停跳了一拍。周围似乎响起极遥远地方传来的一声叹息,又像是奶奶的呜咽。我屏住呼吸,用最轻巧最迅速的动作,剪断,剥离。

“哇——”一声并不算嘹亮、甚至有些猫叫般细微的哭声响起。婴儿全身青紫,尤其是那小脖子上一圈深深的勒痕,像是盖上去的烙印。但终究是活了。

我瘫软下去,几乎站不住。镇长一家扑过来,狂喜的哭声、笑声爆炸开来,淹没了那婴儿微弱的啼哭。我被人紧紧握住手,无数感激的话砸过来。镇长看着那皱巴巴的孙子,脸上是老泪纵横的喜悦。

疲惫和一种虚脱般的庆幸感包裹了我。看,没事。科学赢了。奶奶…

我不敢深想。深夜,我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卫生所旁边我那间小屋。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几声狗吠。我家门前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枝叶虬结,黑沉沉地矗立在夜色里。

就在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刹那,我猛地顿住了。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可那棵老槐树,所有的枝叶,却开始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无声无息,只有叶片摩擦发出的、密密麻麻的簌簌声,快得吓人,像无数只手在黑暗里拼命挥舞挣扎!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起,一股冰线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天灵盖。还没等我从那惊悚景象中回过神,镇长家方向,突然爆起一声凄厉到不像人声的尖叫,划破死寂的夜空!

“啊——!”我心脏猛地一缩,想也没想就朝那边狂奔。

镇长家灯火通明,刚才的喜庆荡然无存,只剩下毛骨悚然的混乱。仆人们面无人色,缩在角落发抖。房间里,刚才还虚弱无比的产妇,此刻力大无穷地被两个强壮男人按着,她头发披散,双目赤红几乎瞪裂,眼球可怕地外凸,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勒得她自己舌头都吐了出来,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她看见冲进来的我,动作猛地一停,那双充满疯狂和极致恐惧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嘴角咧开一个诡异到极点的弧度,尖声嘶吼,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生个吊死鬼?!为什么!你骗我!你骗我!”

她猛地指向一旁的摇篮。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往那边看,全都面如死灰,抖成筛糠。

我被那话里的恶毒和绝望慑住,手脚冰凉,下意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刚刚出生的、全身依旧青紫的男婴,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新生儿该有的懵懂混沌的眼。那眼里是冰冷的、怨毒的、属于成年人的清醒和恨意,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他小小的、发紫的嘴唇,竟然一点点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冷笑。

他转向我,目光穿透空气,直直落在我脸上。一个尖细、阴冷、完全不似婴儿的嗓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清楚楚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奶奶,我回来报仇了。”

那声音尖细阴冷,像玻璃碎片刮过骨髓。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动作、表情,甚至呼吸,都定格在那婴儿冰冷的目光和那句恶毒的宣告里。

“奶奶,我回来报仇了。”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手脚瞬间冰麻,险些瘫软下去。

“鬼!鬼啊!”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尖叫起来,像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屋内顿时炸开了锅。按着产妇的男人们吓得猛地松手,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仆人们哭喊着往外挤,却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只会瑟瑟发抖。

床上的产妇失去了钳制,却不再掐自己,只是瞪着一双彻底疯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摇篮,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痰堵住的怪笑,嘴角淌下混着血丝的涎水。

镇长脸色死灰,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他看看儿媳,又看看那发出诡异声音的孙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婴儿——不,那东西——缓缓转动着眼珠,冰冷的视线再次扫过我,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依旧挂在嘴角。然后,他像是耗尽了力气,或者只是厌倦了这场表演,眼皮慢慢耷拉下去,恢复了寻常婴儿闭目沉睡的模样。

只是那脖颈上三圈深紫色的勒痕,狰狞刺目,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死寂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的混乱更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冷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和一种……像是陈旧坟土的味道。

我强迫自己颤抖的双腿站稳,医生的本能压过了噬骨的恐惧。我踉跄着扑到产妇身边,检查她的生命体征。脉搏快得吓人,体温却低得异常。她眼神涣散,已然彻底失了神智,只剩下一具被恐惧撕碎的躯壳。

“镇…镇长,”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必须…必须马上送县医院!大人…大人可能还有救!”

镇长如梦初醒,脸上肌肉抽搐着,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心骨,嘶哑着嗓子吼叫起来:“快!套车!不!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啊!”

混乱再次兴起,但这一次,是带着一种仓皇逃命的意味。没人敢再去碰那个摇篮,甚至没人敢多看它一眼。它被孤零零地放在房间角落,像一个被隔离的瘟疫源。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山村死寂的夜。医护人员抬走产妇时,镇长死死抓着我的手,眼神复杂至极,恐惧、怀疑、哀求,最终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刘医生…这…这到底…”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摇摇头,看着他们慌乱地离去,甚至不敢连同那个婴儿一起带走。

原本拥挤喧闹的屋子,转眼间只剩下我,和角落里那个安静得过分的摇篮。

还有窗外,那棵彻底静止下来、却比任何张牙舞爪时更显阴森的老槐树。

冷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我不敢独自留在这里,更不敢将那个“东西”独自留下。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小屋,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那一夜,我无法合眼。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惊悸不已。奶奶临终前的恐惧、产妇疯狂的嘶吼、婴儿阴冷的冷笑…这些画面在我脑中反复交织播放。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在窗帘上,枝桠扭曲,像极了鬼魅的手臂。

科学?那一刻,我多年来构建的认知壁垒,被一种最原始、最蛮荒的恐惧砸得粉碎。

天刚蒙蒙亮,我顶着剧烈的头痛和满眼血丝,再次来到了镇长家。小楼寂静得可怕,只有镇长一个人瘫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孩子呢?”我哑声问。他抬起空洞的眼睛,指了指里屋。那婴儿还在摇篮里,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新生儿别无二致,除了那圈勒痕。

可我知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镇子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怖笼罩着。镇长家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人们看我的眼神,除了以往的复杂,更多了一层明显的畏惧和避讳。仿佛我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带来了灾祸。

那个婴儿,被镇长一家视作绝对的禁忌。他们不敢丢弃,更不敢亲近,只由一个胆大些的远房老婆婆,每日送些米汤进去,放在摇篮边,然后像被鬼追似的跑出来。据说,米汤往往原封不动。

而我,则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奶奶的警告如同魔咒,日夜在我耳边回响。我开始疯狂地回想她生前是否透露过更多细节,关于“脐带绕颈三圈”,关于“三世怨灵”,关于…报仇。

记忆模糊而碎片化。只依稀记得奶奶偶尔对着某处空气出神,喃喃过“债还没清”之类的话。她那只接生用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桃木剪刀,总是用红布包着,绝不让人轻易碰触。

第五天,怪事开始发生了。

先是镇长家养了十几年的大狼狗,半夜突然发疯似的对着小楼狂吠,然后猛地挣脱锁链,一头撞死在院墙上,撞得头骨碎裂。

接着,是那个负责送饭的老婆婆。第二天被人发现昏倒在摇篮边,醒来后胡言乱语,说看见一个穿着红肚兜、脸色青紫的小娃娃蹲在婴儿的胸口,对着她笑,牙齿尖得像锯子。老婆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重复着“吊死鬼索命”,没熬过两天就去了。

死亡的阴影,真正降临了。镇上流言四起,人人自危。都说那婴灵是来讨债的,镇长家祖上肯定造了孽,现在报应来了。甚至有人开始偷偷议论,说我不听老人言,惹来了这场大祸。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无形的指责。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日夜煎熬着我。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弄清楚这“债”到底是什么!我想起了爷爷。奶奶去世后,爷爷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待在老屋的后堂,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买了两瓶爷爷最爱喝的烧刀子,回到了那座充满奶奶气息的老屋。爷爷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深藏着无数秘密。

我给他倒上酒,陪他默默地喝。几杯烈酒下肚,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微光。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奶奶,提起她临终的嘱咐,提起镇长家发生的诡事。

听到“脐带绕颈三圈”时,爷爷端酒的手猛地一抖,酒液洒了他一身。他长久地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昏沉,爷爷才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酒,将酒杯重重磕在桌子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他抬起头,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悔恨。“冤孽…真是冤孽啊…”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话…不是你奶奶说的…是她…是她替‘她’说的…”

“她?谁?”我急忙追问,心脏怦怦直跳。爷爷闭上眼睛,痛苦地皱紧了脸,仿佛陷入了极其不愿回忆的往事。

“那是…解放前的事了…兵荒马乱的年月…”爷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音,“当时镇上有个外乡来的姑娘,叫…叫秀娥,长得俊,嗓子好,唱戏的。跟镇上一个后生好了,没名没分的…就有了身子。”

“那后生…唉,就是现在镇长他爹,当年刘家的少爷。刘家嫌秀娥出身低贱,败了门风,死活不让进门。秀娥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脸见人,就躲到山上的破庙里。临盆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刘家少爷偷偷求你奶奶去接生…”

爷爷的声音哽住了,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你奶奶心善,去了。那情景…惨啊。难产,又是头胎…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生下来…脐带就在脖子上绕了三圈,憋得浑身青紫,没气儿了…是个男娃。”

我倒吸一口冷气。“秀娥一看孩子死了,当时就疯了,又哭又笑,扯下自己的腰带,就在那破庙的房梁上…吊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穿着那身她最好看的红衣裳…舌头伸得老长…”

爷爷的身体开始剧烈发抖。“你奶奶吓坏了,连滚爬爬跑回来,大病了一场。后来…后来就总是说,夜里能听到秀娥唱戏的声音,还有一个娃娃的哭声…说那孩子怨气太重,怪她没能救活他,怪刘家狠心,说要回来报仇…要刘家断子绝孙…”

“你奶奶从那以后就立了誓,再也不给脐带绕颈三圈的孕妇接生,沾惹不起…那是母子双亡的横死之人,带着三世也化不开的怨气啊!”

爷爷老泪纵横,抓住我的胳膊:“囡囡!你惹大麻烦了!那根本不是刘家的种!那是秀娥带着她那个没活成的孩子,回来讨债了!她认准了你奶奶!认准了刘家!现在你沾了手,她…她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万丈冰窟。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奶奶的恐惧、产妇的疯话、婴儿的冷笑、老槐树的异动、死亡的蔓延…

那不是意外,不是疾病。那是一场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精心策划的复仇!

而我,这个不信邪的、学了几年西医就敢挑战禁忌的孙女,成了打开地狱之门、释放怨灵的关键一环!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将我吞没。我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就在这时——“咚!”

“咚!咚!”老屋那扇薄薄的木门,突然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敲响了。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黏腻感。根本不像是人用手在敲。

我和爷爷的哭声、话语声戛然而止,惊恐万状地盯向那扇门。门外,万籁俱寂,月色惨白。

“咚…”又是一声。

比刚才更重,更近…仿佛就在耳边。爷爷面无人色,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

我心脏骤停,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它…来了。它知道我们揭开了它的秘密。它找上门了。

那缓慢、粘稠的敲门声,一下下,像是敲在我的心脏上,挤压出最深的绝望。我该怎么办?跑?能跑到哪里去?奶奶…我终究还是没有听您的话…

“咚!”门板,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门而入。我的目光绝望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奶奶那只遗留的、用红布包裹着的桃木剪刀上。

幽暗的灯光下,那红布包,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那一下撞击,沉重得不像敲击,更像是某种湿透的、庞大的东西用尽全力撞在门板上。老屋简陋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爷爷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眼睛一翻,直接向后仰倒,竟是吓晕了过去。“爷爷!”我惊叫一声,想去扶他,可自己的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挪不动步。

“咚!”又来了!这一次,门板中央竟然凸起了一块,裂纹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外面那东西,显然失去了耐心。

冰冷的恐惧像水银一样灌满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下一个撞开的,就是这扇门!然后是我和爷爷……

就在这极致的恐慌中,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奶奶那红布包裹的桃木剪刀上。它静静地躺在神龛角落,幽暗的灯光下,那块红布似乎真的……动了一下?像被微风吹拂,可这屋里密闭着,哪来的风?

求生本能压倒了僵直的身体。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红布包。入手竟有一股温润之感,驱散了些许彻骨的阴寒。

几乎在我碰到它的同时——门外的撞击声,戛然而止。那令人窒息的、被窥视的感觉,也潮水般退去。

死寂。突如其来的死寂,比之前的撞门更让人心头发毛。它走了?还是……在等着什么?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手里紧紧攥着奶奶的剪刀,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爷爷悠悠转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劫后余生的骇然。“它…它走了?”

我不知道。我和爷爷都不敢靠近门缝去看,更不敢开门。我们就这样缩在堂屋角落里,守着那盏昏黄的油灯,熬到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阳光并不能驱散恐惧。镇长家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开,镇上人心惶惶。关于秀娥的旧事,不知怎么也悄然流传开来,人们看镇长家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隐秘的指责,仿佛他们才是带来灾祸的根源。

镇长一夜白头,他找到我,不再是那个威严的镇长,只是一个被恐惧摧垮的老人。“刘医生…想想办法…不能再死人了…那是我的孙子啊…可它…”他语无伦次,痛苦地抱着头。

那是他的孙子吗?那分明是秀娥和她那死婴怨气的化身!我知道,不能再逃避。祸是我闯下的,这债,或许真的需要人来还。奶奶的剪刀暂时逼退了它,但绝不可能平息那积累了半个世纪的滔天怨气。

我把自己关在卫生所,翻遍奶奶留下的所有遗物。那些发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和笔记,大多是她记录的接生经验和一些零散的偏方。我几乎是囫囵吞枣地翻看,试图找到任何与“怨灵”、“婴灵”、“化解”相关的只言片语。

终于,在一本用油布小心包裹、页边卷曲严重的线装小册子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段用朱砂写就的、字迹潦草模糊的话:“怨灵附婴,三世不休。非符非咒可解。唯知其冤,解其执,或有一线生机。然怨深似海,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知其冤,解其执?秀娥的冤屈,爷爷已经说了。被负心,被逼死,孩子夭折。可她的“执念”是什么?仅仅是报仇,让刘家断子绝孙吗?

如果只是杀人,那婴灵的力量似乎早已足够。但它没有直接杀死所有人,而是用这种缓慢的、制造恐惧的方式……

我猛地想起那晚爷爷的话:“…说要回来报仇…要刘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让刘家血脉彻底消失……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穿我的脑海——那婴灵,它的目标或许不仅仅是报复刘家人肉体上的死亡!

它要的是刘家身败名裂,彻底绝后!它要让刘家父子……自相残杀?或者,让它这具“刘家孙子”的躯体,亲手毁掉刘家的一切?

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拿着那本册子,再次找到爷爷,把我推测告诉他。爷爷听完,脸色更加灰败,喃喃道:“造孽…真是造孽啊…秀娥那孩子…性子是烈的…她是要刘家永世不得超生啊…”

“爷爷,奶奶还提到过‘解其执’,秀娥最放不下的是什么?除了报仇?”爷爷陷入长久的沉默,努力回忆着。“你奶奶后来…好像偷偷去给秀娥和孩子烧过几次纸…有一次回来念叨,说秀娥可怜,到死都没个名分,孩子连个坟都没有,孤魂野鬼…怕是怨气才这么重…”

名分?坟冢?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当天夜里,我又去了镇长家。小楼死气沉沉,只有一个胆战心惊的远亲守着。我直接上了二楼,走向那个房间。越是靠近,那股阴冷腥气就越重。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月光透过窗户,惨白地照在摇篮上。那个婴儿安静地躺在里面,似乎睡熟了。但我能感觉到,它醒着。一种冰冷的、恶意的意识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桃木剪刀,手心全是汗。我没有靠近摇篮,只是站在门口,尽量让声音平稳,对着空气说——我知道,秀娥一定能听到。

“秀娥姑姑,”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我知道你的冤屈。刘家对不起你,负心薄幸,害你母子惨死,这么多年,无人祭奠,成了孤魂野鬼。”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婴儿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

“冤有头,债有主。刘家老爷子和刘少爷已经死了,现在的镇长,是刘少爷的儿子,他并不知道当年的事。”我继续说着,感觉每一个字都耗费极大的力气,“孩子是无辜的,你附身的这个婴儿,是你的亲孙子,他身体里流着的,也是你的血啊!让他死,让你的血脉彻底断绝,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咯咯……”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声,陡然在房间里响起。不是从摇篮里,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摇篮里的婴儿,猛地睁开了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一片纯粹的死黑,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个尖利扭曲的女声,混合着婴儿的啼哭,猛地炸响在我耳边:“无辜?我的孩儿又何其无辜!刘家欠我的名分!欠我孩儿的坟冢!欠我们母子两条命!我要他们刘家男丁死绝!要他们断子绝孙!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强大的怨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撞得我连连后退,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口袋里的桃木剪刀骤然变得滚烫!我知道,单凭言语根本无法化解这积压了半个世纪的恨意。

我强忍着恐惧,大声喊道:“名分!坟冢!我给你!我帮你争!让刘家公开承认错误,给你立牌位,让孩子入祖坟!让你母子享受香火,不再做孤魂野鬼!否则,你就算杀光所有人,你也永远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那汹涌的怨气猛地一滞。婴儿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的恶意翻腾不休,似乎在权衡。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对峙和寂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许久,那冰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哼……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话音落下,婴儿眼中的漆黑如潮水般退去,恢复了正常,闭上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

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瞬间消失。我浑身脱力,靠着门框滑坐在地,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重衣,抖得不成样子。我说服它了吗?还是仅仅为这绝望的局势,争取了三天苟延残喘的时间?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接下来这三天,我必须做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说服镇长,承认他父辈的丑闻,给一个屈死的戏子和一个死婴名分和坟冢。

这无异于要撼动这个家族扎根于此百年的根基和脸面。

而如果失败……

三天后,降临的将是秀娥母子毫无保留的、毁灭一切的滔天怨怒。

天,快亮了。但我却觉得,更深沉的黑暗,正在逼近。

第三天,黄昏。夕阳像一块凝固的血痂,黏在天边,将镇长家那栋气派的小楼染上一种不祥的暗红。楼里楼外,死寂无声。所有的仆役早已寻由头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镇长一家,和我,以及角落里那个沉默的摇篮。

这三天,如同三年。镇长的抵抗和愤怒可想而知。家丑、颜面、祖宗的声誉……每一样都重于泰山。

我几乎磨破了嘴皮,将爷爷的话、奶奶的笔记、以及那晚婴灵冰冷的威胁,一点点掰开揉碎塞进他几乎崩溃的意识里。

是看着全家乃至全镇被怨灵屠戮,还是舍弃那早已腐朽不堪的虚名,换取一线渺茫生机?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或者说,对“断子绝孙”这个诅咒最深切的惧怕,压垮了他。他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夜之间彻底佝偻了下去。

“办…办吧…”他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按她说的…办…”此刻,堂屋正中央,临时设起了一个小小的灵位。没有名字,只在一块柏木牌位上,用朱砂写着“刘门秀娥母子之灵位”。

牌位前,摆着几样简陋祭品。镇长穿着素服,脸色惨白如纸,在他儿子——那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年轻父亲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在牌位前。他们身后,是几个瑟瑟发抖的刘家族老。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却压不住那股子从角落摇篮里丝丝缕缕渗出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冷和腥气。我知道,它在那里。秀娥和那个怨灵,都在看着。

“不肖子孙…刘…刘氏一门…”镇长的声音干涩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恐惧,“今日…今日告慰先祖…并…并向秀娥…姑娘…致歉…”

他磕磕巴巴地念着我草拟的忏悔词,承认当年父辈的过错,承诺将秀娥母子之名记入族谱偏册,承诺明日便迁坟合葬,日后香火祭祀不绝。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后的族老们更是如坐针毡,眼神躲闪。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镇长颤抖的声音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我紧紧攥着口袋里奶奶那把桃木剪刀,手心全是冷汗。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摇篮。没有动静。摇篮里的婴儿安静地躺着,仿佛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镇长念完了最后一句,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发抖。整个仪式简陋、仓促、充满被迫的意味,但终究是做了。

我们在等。等一个回应。等一个赦免,或者……等一场屠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突然——“呼——”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几乎熄灭!纸钱灰烬打着旋飞起,满屋乱舞。

温度骤降。

“来了…”我心头一紧,指甲掐进掌心。角落的摇篮,轻轻晃动起来。吱呀…吱呀…缓慢而滞涩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镇长和众人吓得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看向摇篮,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

那婴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没有眼白,一片纯粹的漆黑。但那漆黑之中,不再是纯粹的怨毒和冰冷,而是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滔天的恨意,有积年的委屈,还有一种……仿佛终于等到什么的释然,以及深深的、彻骨的疲惫。它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简陋的牌位,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家父子。

一个女人的虚影,隐隐约约在摇篮上方凝聚,穿着模糊的红衣,长发披散,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一股巨大无比的悲伤和苍凉。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婴儿漆黑的眼眶里,缓缓地,流下了两行眼泪。不是血。是清澈的、冰冷的泪水,滑过那青紫色的小脸。然后,它闭上了眼睛。

笼罩在整个屋宇、乃至整个小镇上空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如同退潮般,倏然间消散了。那刺骨的阴冷也迅速消退,虽然屋里依旧凉,却不再是那种深入灵魂的寒意。

摇曳的烛火稳定下来。风停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摇篮里婴儿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满屋狼藉的纸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镇长等人瘫在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茫然。我慢慢松开握着剪刀的手,浑身虚脱,几乎站立不住。

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奶奶,是您在天之灵庇佑吗?还是秀娥她……终究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放下?

第二天,镇长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按照承诺,迁坟立碑。将秀娥和那个早夭婴儿的遗骨合葬在一处朝阳的山坡上,虽未入祖坟山,却也立了像样的墓碑,香烛纸钱,一样不少。

仪式结束后,我独自去了一趟那座新坟。墓碑崭新,刻着“刘门秀娥母子之墓”,简单,却终于有了一个归宿。我在坟前烧了些纸钱,轻声道:“秀娥姑姑,安息吧。欠你们的,他们还了。”

山风吹过,拂动周围的青草,像是无声的回应。回到镇上,生活似乎慢慢恢复了正轨。阳光再次变得有些温度,人们脸上的恐惧也逐渐褪去。

镇长家的那个婴儿,脖颈上的青紫色勒痕一天天变淡,最后只剩下极浅的印记。他不再异乎寻常的安静,会哭,会闹,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人。医生检查后,说孩子很健康,只是比寻常孩子更沉默些。似乎,那场噩梦真的远去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离开了镇卫生所。我无法再坦然拿起手术刀,无法再纯粹地相信科学与理性的边界。我所认知的世界,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其后幽暗莫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深渊。

奶奶的桃木剪刀,我用新的红布仔细包好,收在了箱底。那不是科学的工具,却承载着另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重的认知和力量。

我常常会想起奶奶临终前那双恐惧的眼睛。她并非愚昧,她只是比我们更早地窥见了那个深渊的一角,并一生都活在它的阴影之下。

如今,我也看见了。离开的那天,我最后一次走过镇口那棵老槐树。它静默地矗立着,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正常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光斑,一切看上去平静而祥和。但我知道,在那份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只是沉睡了,并未消失。它们潜伏在生活的缝隙里,潜伏在人心的阴影处,潜伏在每一个被遗忘的承诺和未被化解的冤屈之中。

等着下一个契机,或者,下一个敢于触碰禁忌的人。

山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叹息。

我拉紧衣襟,没有再回头。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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