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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四月,温州的晨风,带着海潮褪去后特有的微咸,还有江岸泥土被日头烘暖的隐约气息,悄悄溜进了纱窗。胡小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灶披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炉子上煨着的稀饭咕嘟咕嘟响,白汽袅袅,扑在她脸上,温热里带着一丝潮润。她低头又看了一遍那纸上的字,几个墨印子,像天书,又像最确凿的神谕。心跳得有些快,擂鼓似的,撞着胸腔。她吸了口气,终于掀开里屋的旧蓝布门帘。

大水正背对着她,俯身在堂屋那张油腻腻的八仙桌旁,桌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旁边堆着几根乌沉沉、沾满机油污垢的管接头样品——那是他们液压管路系统厂安身立命的根本,煤矿液压支架上连接油路的关键“头子”。他眉头紧锁,手指在一处复杂的螺纹结构上重重敲着,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锥度”、“密封”、“抗压”之类的词儿。厂子里那几台宝贝疙瘩似的数控机床,最近加工精度总有点飘,让他愁得不行。

“大水。”胡小娟轻轻唤了一声。

“嗯?”大水头也没回,心思还在那图纸上。

小娟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那张折了两折的纸,轻轻放在图纸旁边,压住了一个油污的手指印。

大水这才抬眼,带着被打断思路的烦躁瞥了一下。视线扫过那张纸,扫过那些冰冷的铅字,然后猛地定住。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肩膀一耸,猛地扭过身,一把抓起了那张薄纸。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几个字,仿佛要把纸看穿。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灶披间里稀饭的咕嘟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突然,一声变了调的、近乎嘶哑的吼叫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啊——!”那声音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粗粝的激动,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他猛地丢开那张纸,像一头被火燎了的牛犊,一步就跨到了小娟面前。不等她反应,一双沾满机油黑渍、粗糙有力的大手已经紧紧箍住了她的腰,竟将她整个儿抱离了地面,原地就转起圈来。

“小娟!我的小娟啊!”他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笑声像破锣,震得胡小娟耳朵嗡嗡响,“有了!真有了!我老程家有后了!哈哈哈!咱厂子也有后了!双喜!双喜临门啊!”

小娟被他转得头晕目眩,双脚悬空,吓得惊呼,又忍不住捶打他厚实的肩背:“快放我下来!发癫啦你!当心摔着!”可大水哪里肯听,只把她箍得更紧,仿佛要把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通过这笨拙而有力的旋转,生生刻进彼此骨血里。那笑声在狭小的堂屋里横冲直撞,冲散了图纸上的愁云,也冲开了小娟心头最后那点羞涩,终于也化成了她眼角眉梢压也压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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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里的生机,像春汛时的瓯江水,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就在小娟确认有孕后不久,过去宏新厂的老客户,大水的老相识---北海矿务局的材料科长牛大勇带着技术员亲自到了他们这个挤在城乡结合部的宏海液压管路系统厂。程大水带着老张、周秋明、刘小海几个骨干,围着那台擦得锃亮的数控机床,屏息凝神。机器轰鸣,铁屑飞溅,一件件乌黑锃亮的管接头在卡盘上旋转成型,精准的螺纹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牛大勇的技术员拿着卡尺量了又量,对着图纸看了又看,最后用力拍了拍程大水的手臂:“程老板,硬是要得!这接头,过关了!比国营大厂的,不差!” 材料科长当场与宏海厂签下了一笔不小的订单。程大水握着那张薄薄的订货单,手微微发抖,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在周秋明厚实的肩胛上,又狠狠拥抱了一下头发花白的老张,最后用力揉了揉小年轻刘小海的脑袋。他扯开嗓子,那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盖过了车间的噪音:“听见没?北海都说咱的‘接头’硬!兄弟们,加把劲!好日子还在后头!顿顿有肉,月月有酒!”

车间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老张嘿嘿笑着,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冰冷的管接头毛坯;刘小海兴奋得嗷嗷直叫,推着小车跑得飞快;周秋明没说话,只是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走到他那几台宝贝数控机床前,用一块干净的棉纱,又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操作面板,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金色尘屑,也照亮了每个人眼底燃烧的光。角落堆着的那几根报废的圆钢料头,此刻也显得不那么碍眼了。

小娟偶尔挺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来厂里送饭,总能看见程大水在车间里风风火火地穿梭,嗓门洪亮地指挥着,汗水浸透他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后背。周秋明总是不声不响地,在午饭的间隙,把他那份肉菜里最大最肥的一块,悄悄拨到胡小娟的饭盒盖子上。他那双常年沾着油泥的大手,此时却显出一点笨拙的温柔。

八月,天闷得像个蒸笼,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稠得化不开,吸进肺里都带着黏腻的水汽。广播里气象台的台风警报,一天紧似一天。程大水站在厂门口,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铅灰色的天,又望了望远处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浑浊海面。

“又是‘狼来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对身边的老张和周秋明说,“年年喊,年年也没真咋样。顶多风大点,吹掉几片瓦,雨下得急些。咱们这地势,比老城区高多了,海水倒灌?八辈子也灌不到咱这儿。”他语气笃定,带着骨子里那点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还有一丝被连日警报搅扰了生产的烦躁,“机器都垫高些,料子堆实点,门窗加固好,顶天了!赶紧的,这批‘接头’月底得出货,矿上等着用!”

周秋明蹲在地上,默默检查着沙袋堆叠的缝隙,闻言抬头看了程大水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他起身走到那几台数控机床旁,把自己预备的一大捆厚实的防水帆布,又仔细地、一层层裹紧在机身上,用粗麻绳捆了又捆,动作近乎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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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风,是半夜里骤然发难的。

起初是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像是有人在外面低低地哭。接着,声音陡然拔高,变成凄厉的尖啸,如同无数恶鬼在屋顶、在墙外疯狂地撕扯抓挠。瓦片被掀飞,砸在地上、屋顶上,发出惊心动魄的碎裂声。雨,已经不是在下,而是天河决堤,整盆整盆地疯狂倾倒下来,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恐怖轰鸣,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彻底砸穿、淹没。

大水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窗外,漆黑的天幕被一道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瞬间照亮外面一片疯狂摇摆、如同鬼影幢幢的树影。借着电光,他惊恐地看到,院子里的水,竟已不是从天空落下,而是从门缝、从墙根、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汩汩地倒灌进来!浑浊的泥水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腐烂物的恶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小娟!”大水的声音变了调,嘶哑得吓人,“快!上楼!”他一把抄起吓呆了的妻子,几乎是半扛半抱地把她推上通往阁楼的窄梯。安置好妻子,他抓起墙角的破雨衣往身上一披,一头撞进了屋外那末日般的风雨狂涛之中。

通往厂区的路已成湍急的河流。水没过了大腿,冰冷刺骨,水底是看不见的砖石瓦砾和漂浮的垃圾,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暴雨和咸腥的海水,像无数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在身上,几乎让人窒息。闪电一次次将天地映成惨白,大水看见不远处自己厂房的轮廓在风雨中飘摇,心直往下沉。

“师傅!秋明!小海!”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瞬间撕碎、吞没。

厂区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海水打着旋,漫过了膝盖,还在不断上涨。漂浮的油污、木屑、废纸和各种叫不出名的垃圾,在浪涌里沉沉浮浮。几台沉重的普通车床泡在水里,只露出小半截床身。更糟糕的是,堆料区那些沉重的圆钢棒料,被汹涌的水流冲散了,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巨蟒,在水下翻滚、撞击,发出沉闷可怕的“咚咚”声。

老张师傅、周秋明、刘小海三人早已泡在齐腰深的水里,正用身体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车间大门,试图阻止更多洪水灌入。闪电惨白的光映在他们脸上,只剩下绝望和搏命的狰狞。

“机器!数控机床!”大水趟着水冲过去,水花四溅。他指着车间深处那几台被帆布包裹、但水位已经快要淹到操作台的昂贵机器,声音嘶哑得破了音,“保住它!那是咱的命根子!” 那几台机器,凝聚了厂里大量的资金和发展希望。

周秋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水流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他顺着大水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台被水围困的数控机床,又迅速扫了一眼不远处在水中翻滚碰撞、发出沉闷威胁声响的粗大圆钢。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吼了一嗓子:“小海!跟我来!”他一把推开顶门的刘小海,矮壮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劈开浑浊的水流,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几台被帆布包裹的机床冲去。水花在他身后高高溅起。

刘小海愣了一下,被周秋明的吼声激起了血性,也嚎叫着跟了上去。老张和大水则更加拼命地顶住被洪水冲撞得咯咯作响的大门。

周秋明扑到机床旁,冰冷的海水已淹到他胸口。他摸索着,试图解开那些被水泡涨、变得异常紧涩的麻绳,想把帆布再拉高些。他低着头,全神贯注,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在那几根要命的绳结上,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知。

就在此时!一股异常汹涌的暗流裹挟着巨大的力量袭来。一根粗如碗口、丈余长的沉重圆钢,像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推动,借着水势,如同离弦的黑色巨箭,带着沉闷的破水声,直直地、无声无息地撞向周秋明和他身前的机床!

“秋明——!!!”大水的眼珠子几乎要瞪裂,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冲口而出。这吼声穿透了风雨的咆哮,带着濒死的惊怖和绝望。

太迟了。

周秋明似乎听到了那声骇人的呼喊,也或许感到了背后水流的异样压迫,他下意识地想回头,想侧身。

砰——咔嚓!

一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闷响,如同巨锤砸在朽木上,盖过了所有的风雨声。那根无情的圆钢,一头狠狠撞在冰冷的数控机床厚重的铸铁底座上,另一头,以千钧之力,正正地顶在了周秋明佝偻的腰背与机床之间狭窄的缝隙里!

周秋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看向门口大水的方向。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下巴。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惨白的电光,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愕,还有一丝……茫然?仿佛还没明白这瞬间降临的灭顶之灾是什么。张开的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血沫,瞬间被涌上来的咸腥海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秋明哥——!”刘小海的惨叫凄厉得不似人声,他疯了似的想扑过去,却被湍急的水流和漂浮的杂物死死拦住,徒劳地挣扎着。

大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松开顶门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周秋明那边趟水猛冲。老张猝不及防,被洪水猛地冲开,大门彻底洞开,浑浊的海水更加凶猛地灌入车间。

大水扑到近前,浑浊的水已经淹到了周秋明的脖颈。那根冰冷的圆钢,像一柄无情的楔子,死死地将他钉在同样冰冷的机床上。周秋明的头微微歪着,无力地靠在机床湿漉漉的帆布上,眼睛还半睁着,望着虚空,瞳孔里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了。泥水混杂着暗红的血丝,不断从他口鼻中无声地溢出,又被涌动的浊流稀释、带走。

“秋明!秋明!你醒醒!你看着我!”大水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他双手死死抓住那根冰冷的圆钢,脚蹬在机床底座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脖子上青筋暴起如蚯蚓,想把它挪开。那圆钢却纹丝不动,沉重得如同生根在大地深处。他又去扳周秋明的身体,触手是令人心胆俱裂的僵硬和冰冷。

“啊——!!”大水绝望地仰天嘶嚎,那声音如同孤狼对月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愤怒,却瞬间被窗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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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是在第二天午后渐渐小下去的。天光从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缝隙里艰难地透下来一点,惨淡地照着劫后的大地。

浑浊的海水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厂区遍地是厚厚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淤泥,混杂着破碎的木料、泡烂的纸箱、变形的铁皮、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垃圾残骸,还有漂浮的油污,在低洼处形成一滩滩黑亮反光的水洼。几台车床歪斜地陷在泥里,露出的部分锈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般的沉寂,只有低洼处积水的滴答声,单调而凄凉。那几台昂贵的数控机床被帆布重重包裹着。

那根夺命的圆钢,依旧冰冷地横亘在数控机床和周秋明僵硬的遗体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界碑。周秋明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被死死卡在那里,大半截还泡在浅浅的、污浊的泥水里。他的一只手,右手,五指如同铁铸的鹰爪,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一把长柄的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仿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仍在试图拧紧什么,保护什么。

大水、老张、刘小海,三个人像三尊被泥浆糊住的雕像,沉默地站在及膝深的淤泥里,围在周秋明的遗体旁。刘小海脸上糊满了泥水和干涸的泪痕,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老张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浑浊的老眼里一片空洞的死寂。

大水的脸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礁石,僵硬,灰败,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秋明那只紧握扳手的手,那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和僵硬的骨节,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膝盖陷入冰冷的淤泥。他伸出自己那双同样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覆盖在周秋明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上。他试着去掰开那死死攥住扳手的手指。

冰冷。僵硬。像焊死在了金属上。

大水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一点点地,去撬动那如同铁钳般的手指。指甲划破了周秋明冰冷的手背皮肤,渗出暗红的血丝,混入污泥。空气中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指骨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咯”声。

终于,一声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一根小指被艰难地掰开了。接着是无名指……中指……每掰开一根,都像是在大水自己的心尖上剜下一块肉。汗水混着泥水,从他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当最后一根食指也被强行掰离冰冷的扳手时,周秋明那件同样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工装上衣口袋,因为身体的扭动和程大水的用力,被扯开了一道歪斜的口子。

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色彩鲜艳的东西,从那个湿漉漉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无声地掉落在程大水脚边的淤泥里。

大水僵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是一个崭新的拨浪鼓。木头做的鼓身染着鲜亮的红漆,鼓面蒙着薄薄的牛皮,两侧缀着两颗圆润的小木珠。即使沾上了泥点,那鲜艳的颜色在周遭一片灰败的死亡景象中,也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关于生命和希望的残酷玩笑。

大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拨浪鼓上。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他想弯下腰去捡,膝盖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怎么也弯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倒气。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周秋明那张凝固着惊愕和痛苦的脸,又猛地低下头,看着那鲜艳的、沾着泥污的拨浪鼓。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冲破了紧闭的牙关,爆发出来。那不是哭,更像是一种内脏被生生扯碎的、非人的哀嚎。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泥浆四溅。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肮脏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如同濒死般的痛哭声。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厂区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绝望,连空气中咸腥腐烂的气息似乎都为之一窒。老张别过脸去,肩膀无声地抽动。刘小海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咸涩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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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裤腿的泥浆,一步一陷,终于挪到了家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大水推开门,浓烈的消毒水和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堂屋的地上,水痕犹在,家具歪斜,一片狼藉。小娟背对着门,正吃力地弯着腰,用一块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八仙桌腿上的污泥。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听到门响,她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将那块脏污的布小心地折好,放在桌角。然后,她转过身。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那双总是带着温顺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恸,还有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她的目光,在大水沾满泥浆、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双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上——那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强行掰开周秋明僵硬指骨的触感,残留着那冰冷和僵硬的记忆。

她什么也没问。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大水面前。

厂房的泥泞、周秋明僵冷的身体、那根冰冷的圆钢、鲜艳刺眼的拨浪鼓……所有破碎的画面在大水脑中疯狂翻腾、撞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烧红的炭,干涩灼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空洞的眼神越过小娟的肩膀,茫然地望着堂屋角落里堆着的几根报废的管接头毛坯,它们浸了水,锈迹正迅速蔓延开来,像丑陋的伤疤。

小娟抬起手。那双手同样苍白,指尖冰凉。她没有去擦拭丈夫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泥污,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地、坚定地覆上了大水那只沾满污泥、冰冷而剧烈颤抖的右手。

然后,牵引着它,牵引着这只刚刚从冰冷死亡中抽离、沾满绝望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她自己微微隆起、还不太显眼的小腹上。

隔着薄薄的衣衫,掌心下,是温热的、真实的、属于生命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微弱却顽强,如同遥远海岸线上,潮水退尽后,第一缕重新开始脉动的生机。

大水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那温热的搏动烫到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被妻子按在她腹部的、肮脏而冰冷的手上。再抬起眼,对上小娟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那泪水里,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像此刻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却又奇异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母性的光芒,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者的坚韧。

他那只覆在妻子小腹上的手,停止了颤抖。五指依旧冰冷,依旧沾着污泥,却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笨拙,小心翼翼地收拢。仿佛要透过那温热的肌肤,去感受、去确认、去紧紧握住掌心之下,那微小却执拗的生命之火。那火焰微弱,却在这片被海水和泪水彻底浸泡过的废墟之上,在冰冷绝望的淤泥深处,沉默地、不容置疑地,点燃了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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