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日，地委会议室烟雾缭绕。王文远书记指尖敲着那份被传阅得卷了边的《关于原南地区建设工业开发区的十点建议》，目光扫过满屋子的行署专员、四套班子分管领导及各局委负责人。“今天务虚会只谈一件事，”他声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原南的工业开发区，干不干？怎么干？”
五天后，地委红头文件带着油墨香下发。任明远捏着《关于任明远等同志职务任命的通知》，指尖在“开发区党组书记、主任（正县级）”的字样上久久停留。妻子大凤把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眼里闪着光：“这下你的发动机可算加满油了！”六岁的女儿任媛却撅起嘴：“爸爸当的什么官呀？都好几个月没带我放风筝了！”大凤揉揉女儿的羊角辫，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他是头拓荒的牛，命里就拴在那片石头山上了……”
窝子山的风像刀子。任明远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齐腰的茅草，碎石硌得皮鞋帮子咔咔响。身后跟着的指挥部班子，个个灰头土脸。“窝子山，窝子山，没有米来没有粮！”随行的本地向导哼起民谣，尾音被狂风卷走，“讨饭不从山前过，想打兔子却怕狼！”
两排砖瓦平房孤零零杵在大水塘边，门牌上“原南工业开发区指挥部”的红漆还没干透。墙上挂的规划图被风吹得哗啦响：五平方公里起步区像块补丁，硬生生钉在茅草岗上。任明远拿木棍点着沙盘：“食品园靠清江取水，有色金属园挨省道，化工园必须在下风口——三个月内，两平方公里的‘五通一平’必须见形！”
钱！这个字像秤砣坠在每个人心里。地区财政拨的启动资金，还不够买铺路的碎石。会议室油灯摇得人影乱晃，土管局老孙突然拍桌子：“活人能让尿憋死？咱学苏南！把生活区临城的地先整出来，盖学校建住宅，卖楼花的钱填工业区的坑！”任明远眼睛倏地亮了。第四天，开发区投资开发公司的牌子就挂上了平房门楣。
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窝子山最后一只野兔。任明远裹着军大衣蹲在土坡上，看履带碾过荆棘丛。计委调来的老会计把算盘打得劈啪响：“预售八十套职工房，回笼一百六十万；抵押平整完的b-07地块，贷出一百二十万——刚够铺两条下水管！”
真正的苦仗在工地。为抢在雨季前贯通主干道，电力局副局长亲自带人立电杆。暴雨突至，十二米的水泥杆在泥坑里打滑，二十多个汉子喊着号子拽缆绳，泥浆裹着雨水从安全帽沿往下淌。任明远冲进雨幕扛起杉木撑杆，嘶吼声压过雷声：“给我顶住——！”
食堂成了临时指挥部。深夜泡面桶堆成小山，城建小钱摊开被雨水泡涨的图纸：“排水管标高差了三公分！”任明远抓把辣椒面撒进面汤，辣得眼底通红：“扒了重铺！苏南人能做到‘停电通知到分钟’，咱的管道绝不能变成‘肠梗阻’！”
女儿任媛的电话总在深夜响起：“爸爸在窝子山打妖怪呢。”大凤握着听筒的手发紧。窗外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幕，推土机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
秋风卷起招商手册的彩页时，任明远带着他的“丐帮”再次南下。这次行囊里多了三样法宝——泛着铜版纸光泽的《原南投资指南》、盖着三十七个红章的“安商服务承诺书”、还有地委领导亲笔签的邀请函。
深圳电子展销会上，台商捏着宣传册直摇头：“窝子山？地图都搜不到嘛！”招商队长老赵掏出卫星图：“现在离机场一小时车程，明年底高速直达！”他手指划过等高线，“您看这坡度，建无尘车间天然省电！”
更硬的骨头在宁波。为见港资玩具厂老板，任明远在传达室硬坐四小时。港商甩过一沓投诉记录：“内地招工难、物流慢、停电像吃饭！”任明远立刻拨通指挥部电话。次日清晨，传真机吐出“五人行安商服务队”名单：副主任带队，公安工商环保电力负责人手机号全公开。港商盯着“24小时响应”的鲜红印章，终于松口：“先租两千平米试试。”
退城进园的老国企成了活广告。原南百年老字号“振兴茶叶”告别了柴火熏黑的城区作坊，在食品园亮起全自动控温炒青生产线；地区饮料食品厂的“清江牌”汽水生产线也从逼仄的老厂搬进高挑新厂房，灌装速度翻了一番。 原南纺织厂破败的车间挂出横幅：“搬迁倒计时30天！”任明远带客商参观新厂房时，老厂长指着全自动流水线感慨：“窝子山的电稳得像坐钟，再不断纱了！连茶叶香和汽水味都比在老城更鲜亮！” 新老企业汇聚的烟火气，成了开发区最生动的招商名片。
一九九五年二月七日，正月初八，新年上班的第一天。
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发展大道。百米宽的黑化路面像条墨玉带，笔直劈开曾经的乱石岗。十三位县委书记的考斯特车队缓缓驶过，车窗外掠过的是：
食品园乳白厂房飘着奶香，光学玻璃厂的无尘车间泛着蓝光，有色金属园的熔炉喷吐赤红火焰。七家入驻企业的旗杆上，国旗与厂旗在雪中猎猎作响。
“这…真是窝子山？”有人使劲揉眼睛。一年前唱民谣的向导如今穿着保安制服敬礼，胸牌印着“开发区物业003号”。
午餐设在指挥部食堂。矮桌上摆着大盆白菜炖粉条，蒸笼里窝头冒着热气。行署专员咬了口冻硬的馒头，突然举起筷子：“老子在省里开会啃冷包子都没这么香！”满屋哄笑中，王文远书记望向角落——任明远正就着搪瓷缸喝热水，军大衣肩头结着霜花。两人的目光穿过蒸腾热气，在碗筷碰撞声中轻轻一碰。
窗外，清江河面的冰层下已有暖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