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长安有薄雪。
郭妡被京兆府传唤,此事惊动了皇帝。
是崇安公主捅到皇帝跟前的。
过府受审时,公主一袭朱红华服坐在大堂里,而郭妡,身上还穿着尚仪局女官的袍服。
她有爵有官,若非定罪后由皇帝剥除官爵,则无需跪。
是以,满堂仅呈上遗书的裴璇绯一个跪着。
裴玄止的胡茬已有半个指节长,疲惫憔悴得没法看。
郭妡一见他,唇动了动,低眸再瞥一眼跪着的裴璇绯,想往裴玄止那边走的脚步也顿住。
她似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他。
最终只化了一声“节哀”。
裴玄止眼眸悲恸,无颜以对。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崇安公主饮着热茶,左瞧瞧,右看看。
那双眼睛藏在氤氲雾气后头,眨了眨,过会儿又眨一眨。
等了差不多半刻钟,京兆尹才姗姗来迟,脸上的为难还没来得及全部收敛。
郭妡眼观鼻,鼻观心。
配合京兆尹先核实了堂下之人的身份。
京兆尹忍着想叹气的冲动道:“郭乡君,长乐县主遗书所指,那二十八条性命都是你为赚取功劳,由妾抬妻,借用长乐县主的名义所杀。可有此事?”
郭妡先瞧了眼裴玄止,斟酌一下,而后回头道:“府尹明鉴,大弘律,男子不得以妾为妻。我当时不过区区农女,怎敢肖想堂堂郡公府世子的妻位,且是会害郎……世子入狱一年的情况下,此乃第一个不合常理之处。
老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郡公府的亲眷哪里是我一个妾室惹得起的。若真为我所杀,府里又岂有为我遮掩的道理,正常人都是即刻将我处死,给宗亲一个交代才是。此乃第二个不合常理之处。
退一万步讲,县主疼我,为我遮掩,那么族亲们状告县主杀人时,县主就该将我供出来了,而不是等到现在,人已死无对证,此乃第三个不合常理之处……”
她娓娓道来,细数了七八点。
京兆尹状似沉吟深思,实际心底早有决断。
皇帝、皇后都要保的人,即便真杀了人,也不能判在他手上,何况着实疑点不少。
京兆尹便问裴璇绯,“裴五娘子,遗书是由你呈给本官的,你再将细节说清楚一些。”
裴五娘自不敢说她诬陷,只道见母亲死后握在手中。
再一审问,并无人瞧见是县主所写。
京兆府尹便传人将长乐县主的手书拿来比对,叫了京兆府下十多名属官鉴证,又请了四名长安才子一起。
最终一致认定,遗书乃伪造。
“长乐县主生前信件上,所有涉及捺这一笔的,都是收笔微微上翘,而此遗书,仅一两个字有这特征,显然不是县主亲笔。”
既得出不是县主亲笔的结论,当下也就没郭妡什么事了。
而险些自己认罪的郡公府,也重新被剥出来。
可是这般折腾,最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岂不可笑?
在一旁烤着炭火的崇安公主笑一声。
“如此甚好,只是本宫记得,表妹的字是姑母教的,与姑母有几分相似。马府尹,你该好好比对比对,以此下手,才能查得真相。而郭乡君既已洗脱嫌疑,本宫就带她回去了,至于具结文书,你后补吧。毕竟,母后宫中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去做呢。”
马府尹忙站起身,“不敢耽误皇后娘娘和殿下。”
郭妡心底给崇安公主比了个大拇指。
这话,她着实不好说,由崇安公主来打抱不平,就很巧妙了。
临走时,她克制着回头的冲动,和想求情的冲动,只是顿了顿脚步,狠心跟上崇安公主的步伐。
到底未曾再看裴玄止。
府衙外,薄雪撒在崇安公主曳地的裙摆上,侍女撑着伞来迎二人登车。
帘子打下,崇安公主白她一眼,“本宫就说你不必来,你却非要来,害得本宫也陪你挨一场冻。本宫这裙子可沾不得水,瞧,雪一化,料子都皱了!”
郭妡瞥着她裙摆上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嘴角一抽。
她当然要来,倒不是为了亲口说出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而是为了演裴玄止啊。
到了这个地步,她都不说一句他的不是,不说一句县主的不是,句句都只是辩解。
亲眼见到她是这样的态度,他不得内疚死,不得心疼死,不得觉得郡公府这些人都是一群畜生?
即便后头,她因这芥蒂,不再那么亲近他,他也会上赶着献好,求她原谅。
这个节点,已经轮到裴玄止“追妻火葬场”了。
从那日他不愿离开京城就知道,他放心不下他仅剩的这几个血亲,他一定会想法子将两边都撇清。
那么,裴璇绯的罪越轻,他心里就会对她越愧疚,毕竟她都已经掏心掏肺快一年了。
最终他会对她言听计从的,比当初在川州更甚。
“赔你。”郭妡干脆利索。
回头就见崇安公主眉开眼笑,“一言为定。”
郭妡也笑了笑。
公主如今拿着皇帝给的万金盖宅子,刚开始挖地基,沈楷私底下又给了她一万贯,她也是体会到了到处弄钱的快乐。
待到下午,长乐县主遗书案的具结文书就送进了宫。
长乐县主遗书与裴璇绯的笔迹比对,也鉴定为不同,但因她未先查实就呈递伪证,依旧定案为诬告未遂。
因牵扯的是内廷女官,并耽搁了诸多外朝内廷官员的事,因此判了十杖。
念其是未出阁的士族女子,免其去衣,直接打完了事。
文书抄送皇帝,是沈楷亲自送达的。
事情虽是崇安公主捅到皇帝跟前,但皇帝叫去监察的却是沈楷。
毕竟当时向皇后献庄子献人时,沈楷也在。
皇帝料想沈楷知道自己对郭妡的态度,也希望沈楷能在郭妡跟前落点好处,所以才正中下怀的将他派了出去。
也才有京兆尹直叹气的一幕。
皇帝看完只摇摇头,“长乐杀人之事多半是真的,裴五娘拿捏义宁乡君对其兄情深一片,且着实与此事有些关联,就想用其替母顶罪,全个身后名。
裴玄止要保这妹妹,也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啊,义宁乡君这回也要对其兄死心了。”
他将文书搁在案上。
要他相信遗书不是裴五娘伪造的,很难。
但看在信王和赵王的颜面上,他信。
他撩眼瞧了瞧沈楷,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脑子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