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这才听出意思,桌上的菜有问题!
这下更加惶然不安,差点哭出声。
裴玄止哪是体谅人的脾气。
在他眼里,人只有中用和不中用两种。
他虽骂郭妡不中用,心底却不这么觉得,但这院子的婢女,是真的全都不中用。
吃饭都能吃出纰漏,也不怪他火气大,谁劝都不好使。
他瞥郭妡一眼,又是那恨铁不成钢,嫌她没用的眼神。
郭妡就不吭声了,由着裴玄止吩咐人重新上一桌饭菜,又叫人去把周氏传来。
新的饭菜还没送来,周云芝先来了。
她进门看到端正坐着的裴玄止,整个人显见愣了下。
再看一筷子都没翻动过的饭菜,指尖一颤,强作镇定的上前墩身。
但裴玄止没等她见完礼就问:“自许氏去后,你管着中馈,照料府中女眷也有一年多时间,你说说,风寒咳嗽的病患忌食什么?”
语气冷硬得跟外头的天气似的。
周云芝偷偷窥探他的脸色,一眼就惊得慌忙低头。
她生得好,出身也不错,伺候裴玄止足足四年。
在长安,礼教森严,郡公府世子妻妾有限,为数不多的人里她算得宠的,但裴玄止生气时,她也发怵。
可裴玄止的询问她又不敢不回答。
周云芝面露一抹命很苦的笑,一双眼往桌面上看。
“回世子的话,不得吃油腻、燥热、生冷和性寒等食物,如油炸雄鸡、韭菜河虾、蟹肉圆子、油焖冬笋、芫荽鸡汤……”
见她照着桌上的菜式报,裴玄止望了眼头顶房梁,成功气笑了。
这笑声一出,周云芝菜式也不报了,噗通一声带着身后两个婢子一起跪下,把香菱给挤到一边。
“郎君!这些菜和妾无关啊!妾这两日也病着,怎么会叫厨房预备这些菜呢!”
裴玄止拍了掌桌子,底下跪着的几个人又是一颤。
“你自己吃不吃,和你备不备有什么关联?”
“世子说的是。”郭妡一本正经拍拍裴玄止的背顺气,柔声劝他,“但是气大伤身,世子息怒,有什么话好生讲就是了。”
说完又偏头咳几声。
周云芝巴巴点头,“郎君明鉴,妾真是冤枉的,妾哪会蠢到当着郎君的面明目张胆的害人!多半是下头做事的人不尽心,忘了郭妹妹风寒的事,妾回去定会责罚的!”
虽是一推二五六,但她这话勉强能圆上,何况这些菜到底不是毒药,能造成的伤害有限。
裴玄止脸色缓和几分,刚想叫周云芝起来说话,郭妡就堵住他的话头。
“咳咳,做妹妹的本不想计较,可周姐姐这话多少昧良心,厨下做事再不上心,也不能一桌子十个菜没一个不和风寒相克的,未免太巧合了些,周姐姐说对不对?”
讲完这几句,她似气不顺,捶了捶胸口,惹得裴玄止侧目。
“再驳周姐姐前头那句,害人的自不会当着世子的面害人,可今天有谁想到世子会来陪我用膳?后院里的谣言是姐姐们传出来的吧?再说今日,香萍去二门等世子,你们是怎么笑话的?你们是真以为世子不要我了,就像我以为,咱们姐妹能相亲相爱,一同尽心伺候好世子,根本没想过才进府就有人上赶着欺负我是一样的道理。”
讲完这一大堆,像是被伤透了心,跟着又是咳,可怜得要命。
她哪能让裴玄止轻轻揭过,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总得反击一二。
是,这顿饭顶多糟心些,她全吃下去,也不过是风寒和咳嗽加剧一点,病期拖长一点,不一定致命。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因为吃错东西导致风寒加重一命呜呼,在这个时代,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这点小小的手段在里头毫不起眼,可她不能白让人恶心了。
中午送来的十个菜,已经满是小心思,夜里更是变本加厉。
菜是早送来了的,她故意留着摆给裴玄止看。
哪怕裴玄止看不出什么,她还有演技还有嘴呢,势必要让裴玄止知道她的委屈。
一段被逼急了的直白指控,完全没给周云芝留脸面。
一刻钟前,郭氏说她要受欺负,裴玄止才斥了声,现在就被“啪啪”打脸,是真的火辣辣的。
缓和的脸色又难看起来,看向周云芝时目光跟利箭似的。
而周云芝的神色更坐实了郭妡说的话,裴玄止就更火大了。
“府中的规矩都被你丢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一个做妾的,掌着中馈,管着后院一大帮子姬妾和仆婢,那是抬举你,不是让你利用职权排除异己的。这家你若是管不好,大可不必再管。”
遮羞布都撕开了,他就没避人。
屋子里郭妡的婢子、周云芝的婢子,屋外他的长随、以及跟着王婆子一道探头探脑的几个婆子都听得分明。
一群人噤若寒蝉。
周云芝脸色青了又白,有心辩驳,更有心让厨房的婆子出来假作对峙实际顶罪。
在裴玄止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她根本不敢开口。
她只是成百上千大弘权贵人家的妾室之一,纵使出身不错,但大弘律有云:男子不得以妾为妻。
律法上妻妾地位的云泥之别,以及曾经许大娘子立下的诸多规矩,让她已经养成了对裴玄止和对所谓规矩礼法的奴性。
她敬仰他,也惧怕他,更接受他的说一不二。
后来,好不容易熬死了许大娘子,她出了头,手握权力的日子是快乐的。
她是穷人乍富的心态,压在头顶的山没了,川州规矩松散,县主要静养,裴玄止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都没心情管她,她再被众人一捧,很难不飘飘欲仙,更难不被权力冲昏脑袋。
这激昂的情绪甚至让她短暂忘了裴玄止带来的恐惧,她介意着郭妡不来拜她这山头。
这是郭氏想和她平分秋色的意思,她哪能容忍。
她是老资历,是礼部郎中的女儿,又有美貌,若不是嫁给世子,少说也能做个县令夫人,区区一个农女有什么资格和她平起平坐,她必须给郭氏一点厉害瞧瞧。
她想着,就几个菜而已,郭氏吃了不过是多咳几声,不吃就饿上几顿,总归要给个下马威。
于是就这么做了,反正也只是个被世子厌弃的货色。
说不好还是使了什么手段算计世子,让世子不得不纳进府,昨夜世子教训够了就走了,不然哪有第一天进府就病倒的。
所以郭氏就该尽早认清自己的处境,知道谁才是现在后院的话事人,赶紧上她这来摇尾乞怜。
听说香萍在二门等世子时,她们没人想着去拦香萍。
谁不知道世子的脾气,这般愚蠢的邀宠法子,惹恼世子,羡秋院从上到下都免不了一顿责罚。
五个人信心满满的聚在抚春院笑了一下午,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从前江川郡公府妻妾根本斗不起来,她娘家人口简单,本就没学到多少后宅争斗的手段,在夫家也没有实践的土壤,今日这事又纯为出气,所以就做得草率,哪哪都是漏洞。
直面裴玄止的审问,周云芝才感到久违的恐惧重新回笼。
她眼泪滴下来,双手撑地哭道:“郎君明鉴,郎君不要听她胡说,妾承认是妾监察不严,但要说是妾指使的,就是今日动刑打死妾,妾也不认!”
说完重重磕了个头,哭得眼泪鼻涕混做一把。
“郎君知道的,自从许大娘子去后,妾就接手长安郡公府东院中馈,一年零三个月以来从无纰漏,这回的事,定是因为咱们刚来川州,很多仆婢还没学全规矩的缘故,求郎君再给妾一次机会,妾必定尽快整顿好后院,再不给郎君添麻烦!”
她想得明白,只能抵死不认,反正没有真的害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