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未能寻得黄忠的那一缕淡淡遗憾,如同秋日晴空边缘的一抹薄云,凌云与太史慈驾着马车。
离开了历史厚重却未能如愿的南阳,一路向南,车轮辘辘,驶向了荆州真正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核心,也是这个时代闻名遐迩的士林渊薮之一——襄阳城。
甫一进入襄阳地界,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与北方边郡的苍凉肃杀、与青徐之地的凋敝焦灼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仿佛是被战火与动荡刻意遗忘的角落。
襄阳城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巍峨的城墙如同巨龙盘踞,高阔而坚实,汉江如一条碧绿的玉带,温柔地环绕城郭,更添几分灵秀与雄浑。
城内外水道纵横交错,大小船只,从运送货物的商船到轻盈的扁舟,往来如织,络绎不绝。放眼望去,田野里稻浪翻滚,一片金黄,预示着又一个丰饶的年景;街市之上,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贩卖着荆州特产的精致漆器、光滑如水的丝绸、堆积如山的竹简书卷,以及来自岭南的各种奇珍异果,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富裕与安宁的气息。
行人大多衣着整洁,面容上少见饥馑流离之苦,更多是一种乱世中难能可贵的安详与从容。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此地士子文人气息极其浓厚,随处可见身着儒袍、手持书卷、或于亭中、或于树下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身影。
整个襄阳,从山水到街巷,从物产到人文,都透着一股被精心经营和深厚底蕴滋养出的、在汉末乱世中堪称奇迹的安宁、富庶与文化繁荣,宛如一片被上天眷顾、独立于纷争之外的世外桃源。
凌云此行的首要目标,并非荆州那错综复杂的官场,而是那位隐于襄阳城外山林、清名动于士林、被誉为荆州士人精神领袖之一的贤者——庞德公。
经过几番谨慎而不失礼数的打听,他们来到了襄阳城外约二十里处,一处位于山麓、清幽绝俗的山庄。此地翠竹掩映,绿意盎然,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绕过庄前,发出悦耳的水声。
山庄建筑朴素无华,不见高门大院的奢华气派,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超然物外的宁静气韵,仿佛连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缓慢了几分。
当凌云递上拜帖,庄内童子见帖上赫然写着“朔方郡守凌云”字样,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庄内。穿过一片疏朗的竹林小径,来到一间敞亮的草堂。
出乎凌云意料的是,他不仅见到了那位早已闻名、清癯矍铄、目光深邃睿智如古井的庞德公,另一位鼎鼎大名、以善于品评人物着称的隐士,“水镜先生”司马徽,竟也恰好在座,正与庞德公在一张古朴的棋枰前对弈,黑白棋子错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更让凌云心中微微一动,泛起奇异波澜的是,在两位长者身旁不远处的席垫上,还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头角峥嵘、眼神灵动的小童,约莫三四岁年纪,正笨拙而专注地摆弄着几块形状奇特的木片,似乎是在尝试某种搭建。
凌云心念电转,猜测这孩童,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未来与“卧龙”诸葛亮齐名、才智高绝却天不假年的“凤雏”庞统!而在草堂角落,一位侍女怀中,还抱着一个更小些的女婴,那女婴粉雕玉琢,异常秀美,正眨着一双纯净无邪、却又仿佛带着一丝早慧光芒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突然到来的陌生客人。
凌云几乎可以肯定,这定然是那位在未来以其才智(或许还有其家世)闻名,成为诸葛亮贤内助的黄月英无疑!此情此景,让凌云恍然有种触碰历史脉络的奇妙感觉。
“朔方凌云,冒昧拜访庞公,司马先生,打扰二位先生手谈雅兴了。”凌云上前几步,神色恭敬,姿态端正地行了一礼,这次他毫无保留,直接亮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官职。
庞德公与司马徽闻言,几乎同时放下了指间拈着的棋子,两道蕴含着智慧与审视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异,齐刷刷地投注在凌云身上。
“朔方凌云”这四个字,他们自然都听说过——无论是北击匈奴、扬威塞外的赫赫战功,还是师从大儒蔡伯喈(蔡邕)的斐然文名,都足以让任何关注时局的名士为之侧目。尤其亲眼见到凌云本人如此年轻,面容英挺,气度却沉凝如山岳,目光清澈而坚定。
身后跟随的那位雄壮护卫(太史慈)亦是渊渟岳峙,英气内蕴,绝非寻常扈从,心中更是称奇不已,暗赞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原来是凌将军亲临!将军威震北疆,力挽狂澜于朔方,老夫与德操兄(司马徽字)虽僻处山林,亦早有所闻,心向往之!
不想今日竟能得见真颜,果然英雄出少年,名不虚传!快请入座!”庞德公脸上露出温和而真诚的笑容,起身拱手还礼,语气中带着长者对杰出后辈的欣赏。
司马徽也抚着颌下清须,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笑道:“水镜亦久闻将军乃当世少年英杰,文韬武略,皆非常人可及。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尚不足以形容将军风采之万一。幸会,幸会!”
双方重新落座,自有童子奉上清香四溢的本地山茶。
话题便在氤氲的茶香中自然而然地展开,从北疆的苦寒风沙、匈奴的习性战力,谈到朔方郡百废待兴下的秩序重整、流民安抚与生产恢复,再引申至当前微妙复杂的天下大势、各家经典的精微义理。
凌云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千年的宏观视野,以及对历史走向虽模糊却大致准确的把握,每每发言,并不引经据典、掉书袋,却能以平实而精准的语言,直指问题核心,提出一些发人深省、甚至可称石破天惊的务实观点。
他既不空谈儒家那套在乱世中略显苍白无力的仁义道德,也不一味强调法家那般纯粹依靠武力与严刑峻法的霸道,而是将最实际的民生疾苦、制度设计的利弊得失、人才选拔任用的标准与方法等现实问题,清晰地摆在台前。
其思路之开阔务实,见解之深刻独到,让庞德公和司马徽这两位阅尽人世沧桑、学贯古今的名士,也听得频频动容,时而抚掌,时而沉思。
他们深入探讨儒家经义,凌云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某些过于理想化、脱离现实、甚至成为既得利益阶层枷锁的桎梏;
谈及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凌云能阐释其与乱世中休养生息的关联,同时也辨析其可能导致的消极避世与秩序缺失;
论及法家崇尚的严刑峻法与绝对效率,凌云又能强调其立竿见影的效果背后,必须考量的社会承受限度与道德基础。
他并非简单地赞同或反对某一家学说,而是以一种超越门户之见的、近乎纯粹实用主义的视角,博采众家之长,核心始终围绕着“是否有效解决实际问题”、“是否真正有利于民生安定”这两个基点。
“……故云始终以为,无论何种学说、何种主义,若其最终不能使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商者有其路,老者有所养,幼者有所教,使天下黎庶能看到活下去、乃至凭借勤劳能够活得更好、更有尊严的希望,那么,纵使其言辞再华美,理论再高妙,也终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于这疮痍满目的世间,毫无裨益。”
凌云以一番平和却掷地有声的话语作为自己观点的总结,目光清澈地看向两位长者,“天下纷乱至此,根源绝非一日之寒,在于旧有秩序已然失衡、崩坏,而新的、能容纳生机的秩序尚未建立,更在于底层民生陷入了无望的困苦。”
“欲定鼎乾坤,澄清玉宇,非仅凭赫赫武功、金戈铁马便可一蹴而就,亦需如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般,脚踏实地,重建一套公正可行、能使万物各得其所的秩序,广施真正能惠及百姓的仁政,让希望之光,重新照进千家万户。”
庞德公与司马徽静静地听着,脸上早已收起了初时的客套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专注与凝重。
待凌云语毕,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激赏。庞德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撼尽数吐出。
慨然叹道:“凌将军!老夫虚活数十载,自问也见过不少俊杰,听过无数高论,然如将军这般,年纪轻轻,便能剥离表象,直指根本,所言切中时弊,深谙治乱之道,非那些只会夸夸其谈、沽名钓誉之辈所能企及万一!务实而胸怀天下,睿智而心系黎元,将军之才之志,实令老夫……汗颜,亦深感欣慰!”
司马徽也连连点头,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水镜”之眼中,此刻满是毫不吝啬的赞赏之色。
抚掌道:“妙!大妙!德公所言,正是徽心中所想!将军之论,高屋建瓴,却又脚踏实地,如同利剑劈开迷雾,令人豁然开朗!不滞于一家一言,不泥于古法陈规,但求有利于天下生民,有用于拨乱反正,此真经世济国之宏才也!可笑徽往日还以品评人物自得,今日方知坐井观天。‘水镜’之称,在将军面前,实不敢再提矣!”
他这“水镜先生”的名号,在荆襄之地乃至整个士林都极具分量,能让他说出如此自谦且推崇备至的话语,足见凌云这番交谈给他带来的心灵冲击与观念颠覆是何等巨大。
就连那在一旁原本专注于自己“工程”的小庞统,似乎也被这场层次极高的谈话所吸引,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摆弄木片的动作,歪着小脑袋,一双乌溜溜、充满灵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凌云,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理解、消化那些对他而言还过于深奥,却又隐隐感觉极其重要的道理。
而侍女怀中的小黄月英,更是睁着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能让两位平日里气度从容、智慧深沉的爷爷都如此激动、赞不绝口的“大哥哥”,那目光中,除了孩童的天真,似乎还多了一丝懵懂的、对于“智慧”本身的向往。
这场酣畅淋漓的谈话,从午后阳光明媚,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天际,宾主双方却皆有意犹未尽之感。
凌云自始至终,并未直接提出招揽之意,他深知对于庞德公、司马徽这等早已超然物外、追求精神自由的大名士,权势与官位的诱惑力极其有限,甚至可能引起反感。
能在初次见面时,便凭借自身见识与理念,留下一个如此深刻、正面且充满潜力的良好印象,引发他们内心的共鸣与思考,这本身,就是此行最大、也最成功的收获。
辞别之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心情激荡,竟亲自将凌云与太史慈送出草堂,一直送到庄外竹林边缘。
望着凌云与太史慈那逐渐远去、融入暮色山道的挺拔背影,司马徽抚须良久,仿佛仍在回味方才的对话。
最终对身旁的庞德公发出由衷的感慨:“德公,此子……真非常人也!观其志,绝非仅满足于一边郡守土之责;察其才,文韬武略,眼界胸襟,皆深不可测,足以承载其志!这看似死水微澜、实则暗流汹涌的天下,怕是真的要因这条潜龙的腾跃,而掀起我们难以想象的滔天巨浪了。”
庞德公默然不语,只是深邃的目光依旧望着凌云消失的方向,微微颔首,那平静的面容下,思绪早已如脚下的汉江之水,奔流不息。
而庄内,那尚且懵懂无知的幼年庞统与黄月英,或许就在这夕阳余晖的笼罩下,在这无意之间的旁观中,与一位即将深刻影响并搅动整个时代风云的人物,完成了第一次命运的、无声的交集。凌云在襄阳的这第一次正式亮相,无疑取得了远超预期的、堪称圆满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