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镇长司机张伟那张标志性的、带着谦恭笑容的脸探了进来。
“沈主任,”张伟客气地说道,“孙镇长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这一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刚刚达到微妙平衡的池塘,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对峙与试探。
刘闯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茶杯都跟着晃了一下,茶水险些洒出来。坏了!早上的事儿,王胖子到底还是去告状了!而且是掐着这个节骨眼,当着投资商的面把沈铭叫走,这不明摆着是敲打吗?
周凯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沈铭,眼神里充满了担忧。这盘棋下到最关键的时候,主帅被叫走了,剩下的棋子,还能撑得住吗?
李红更是紧张得攥住了衣角,脸色有些发白。
唯有坐在主位上的水泥厂张老板,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看好戏的神情。他身体向后靠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扬。他倒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口气比天还大的沈主任,是怎么被顶头上司收拾的。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铭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他从容地站起身,冲着门口的张伟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张老板,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张老板,真不好意思,镇长那边有点急事。您先坐,喝喝茶。”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正好,您也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们的方案。毕竟,咱们这个‘土豆节’,要是没有镇里的大力支持,也办不起来,您说是不是?”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枚钉子,精准地钉进了张老板的心里。
张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是啊,孙镇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叫沈铭过去?真的是兴师问罪?还是说……这个听起来异想天开的“土豆节”项目,背后其实有镇长的影子?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项目的分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着沈铭那张年轻却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了。这小子,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刘哥,周凯,好好招待张老板。”沈铭交代了一句,便跟着张伟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三道紧张和一道审视的目光。
走在通往镇长办公室的走廊上,张伟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和的笑,却一言不发。
沈铭也不问。他知道,不该问的别问,这是规矩。
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沈铭踩着光斑前行,心里跟明镜似的。王胖子告状是肯定的,但孙镇长在这个时候叫他,绝不仅仅是为了训斥他一顿。
孙建国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想干事的人。他之所以在青云镇这个泥潭里举步维艰,缺的不是脑子,而是一把能替他披荆斩棘、又不怕崩刃的刀。
自己拒绝去县里,留在镇里,办了采砂场,又整顿扶贫办,这一桩桩一件件,孙建国都看在眼里。他对自己,是欣赏,是观察,也是一种试探。
今天这事,既是王胖子递上来的“状纸”,也是孙镇长对自己的又一次“面试”。
想通了这一点,沈铭的脚步愈发沉稳。
“笃笃。”张伟在镇长办公室门口停下,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里面传来孙镇长沉稳的声音。
张伟推开门,侧身让沈铭进去,自己则带上门,守在了外面。
孙镇长的办公室不大,但很整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和书籍。孙建国正坐在桌后,戴着老花镜,批阅着一份文件。他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沈铭依言坐下,没有主动开口。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孙镇长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孙建国不说话,沈铭也就不说话,端正地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桌角那盆长势喜人的文竹。
他在等,等孙建国出招。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孙建国才批完手里的文件。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这才抬眼看向沈铭。
“小沈啊,”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听说今天早上的食堂,很热闹?”
来了。
沈铭坐直了身体:“孙镇长,是我没管理好我们办公室的同志,影响了食堂的正常秩序,我检讨。”
他不解释,不辩驳,直接认错。
孙建国看着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检讨?你检讨什么?”他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我听到的版本,可是你们扶贫办的同志,熬了一夜,却连口热粥都喝不上。怎么,我们青云镇的财政,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了?”
沈铭沉默不语。
孙建过放下茶缸,声音冷了几分:“王海全这个人,我知道。在食堂那个位置上,手脚不干净,还喜欢看人下菜碟,仗着自己有点远房亲戚在县里,平时连我都不放在眼里。镇里不少干部都吃过他的亏,但都是敢怒不敢言。你倒好,新官上任,第一把火没烧在工作上,先烧到食堂去了。”
他盯着沈铭的眼睛:“你就不怕,他把这事捅到县里去?给你扣一个‘不团结同志,作风霸道’的帽子?”
沈铭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孙镇长,我只知道,我的兵,跟着我熬夜干活,第二天就必须能吃饱饭。这是最基本的。如果连手下人的肚子都护不住,那这个主任,我也没脸当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至于他去告状,我也不怕。他要是敢去,我就敢把食堂这几年采买的烂账,一本一本地翻出来,拿到纪委去,跟他好好算一算。看看最后,到底是谁不占理。”
办公室里再度陷入沉默。
孙建国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想起了沈铭当初拒绝县委办调令时说的话——“我想为家乡做更多实事”。
他想起了沈铭硬顶着压力,端掉采砂场时的那股狠劲。
他又想起了沈铭用雷霆手段,把扶贫办那几个老油条治得服服帖帖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一个清晰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浮现。
这不是一个愣头青,更不是一个莽夫。
这是一个有手段、有底线、而且极其聪明的“刺头”!
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亮剑。他收拾王科员,用的是工作不力,让他无话可说。他今天敲打王胖子,抓的也是对方贪腐和怠慢工作的把柄,占尽了道理。
他每一步都走在规则的边缘,却又从不越界。他用的,是阳谋。
孙建国在青云镇这么多年,最头疼的是什么?不是发展不起来,而是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整个镇政府,就像一潭死水,每个人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混日子。他想推动点什么事,底下的人就阳奉阴违,或者干脆就拖着不动。他自己是镇长,身份摆在那里,很多事情不方便亲自下场,怕落个“与民争利”、“打压下属”的名声。
他需要一条鲶鱼。
一条能搅动这潭死水,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的鲶鱼。
而沈铭,就是他一直想找,却又可遇不可求的那条最凶猛的鲶鱼!
用这种人去治那些懒人、庸人、小人,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这里,孙建国心里的那点疑虑和担忧,彻底烟消云散。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当初沈铭拒绝了调令,留在了青云镇。
“行了,食堂的事,到此为止。”孙建国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摆了摆手,“王海全那边,我会敲打他。以后,没人敢在后勤上给你们扶贫办穿小鞋。”
这,就是一种表态。一种默许,一种支持。
沈铭心里有数了:“谢谢镇长。”
“别急着谢我。”孙建国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我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那个‘土豆节’,搞得怎么样了?我可是听说了,你又在镇班子会议上立了军令状,说办不好,自己掏钱?”
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
“方案已经做好了,正在跟投资方谈。”沈铭如实回答。
“投资方?”孙建国有些意外,“水泥厂的张老板?”
他身为镇长,镇里这点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他。
“是。”
孙建国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张老板可不是善茬,精得跟猴似的,无利不起早。你想从他口袋里掏钱,怕是不容易。”他看着沈铭,“你有多大把握?”
“十分。”沈铭回答得干脆利落。
孙建国被他这两个字噎了一下,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
“你这个年轻人啊……真不知道该说你自信,还是狂妄。”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显眼的黑色奥迪A6,又看了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干部职工,眼神悠远。
“青云镇,沉寂太久了。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需要一点声音。”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放手去干吧。只要你是真心为老百姓办事,出了天大的事,我给你兜着。”
这句承诺的分量,比任何红头文件都要重。
沈铭站起身,郑重地朝孙建国的背影点了点头:“谢谢镇长,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当沈铭重新推开扶贫办办公室大门的时候,里面的三个人,加上张老板,四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刘闯、周凯和李红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询问。
而张老板的眼神,则充满了探究和审视。他看到沈铭安然无恙地回来,脸上非但没有被训斥过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更加笃定的从容,心里那杆天平,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另一边倾斜。
沈铭没有理会下属们关切的眼神,而是径直走到张老板面前,拉开椅子坐下,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不好意思,张老板,久等了。”他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刚才跟孙镇长聊了聊我们‘土豆节’的初步构想,镇长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表示会全力支持。”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办公室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刘闯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去挨训的吗?怎么变成汇报工作,还得到了镇长的全力支持?
张老板的瞳孔则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沈铭,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但是没有。
沈铭的表情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他心里发慌。难道……这个项目,真的是镇里的一把手工程?自己刚才那副拿捏的姿态,岂不是显得像个笑话?
就在这办公室里气氛诡异到极点的时候,沈铭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尖锐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了起来。
是红星村的村支书。
沈铭按下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村支书带着哭腔的、火急火燎的声音:
“沈主任!不好了!地里那几万斤土豆,这两天天气热,已经有几垄开始出芽了!再不想办法卖出去,不出一个星期,就全都得烂在地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