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在镇长办公室里缭绕，将孙镇长和沈铭两个人的脸都模糊了几分。那根“小熊猫”的烟味很醇，但沈铭尝到的，更多是人情的味道。
孙镇长那句“我得给你配一把，最趁手的铁锹”，余音未散，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让沈铭的心湖再次荡起涟漪。他知道，这把“铁锹”绝不会是口盟之约，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镇长，我……”沈铭想说点什么，比如谦虚几句，或者表个决心。
孙镇长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没有坐下，而是弯腰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茶叶罐。罐子是紫砂的，包浆温润，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物件。
“尝尝，我闺女从武夷山给我淘换来的，正宗的大红袍。平时我可舍不得拿出来。”孙镇长一边说着，一边用一个小巧的木勺，往两个玻璃杯里各放了小半勺茶叶。
开水冲入，蜷曲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一股霸道的岩韵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将残余的烟味一扫而空。
孙镇长端起一杯递给沈铭，自己也捧着一杯，轻轻吹着热气，却没有喝。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泡这杯茶吗？”他忽然问。
沈铭摇了摇头。
“这茶，叫大红袍，是茶中状元。”孙镇长看着杯中橙红的茶汤，眼神悠远，“它长在悬崖峭壁上，风吹雨打，环境恶劣。可越是这样的地方，长出来的茶，味道才越正，越有劲道。温室里的花朵，泡不出这个味儿。”
他抬眼看向沈铭：“你小子，就像这峭壁上的茶树。县里那片肥沃的‘温室’，你去不了，去了，就不是你了，味道就变了。你只有待在青云镇这片‘穷山恶水’里，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沈铭的心头一震。他没想到，孙镇长会用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他。这番话里，既有对他拒绝调令的肯定，更有一种近乎于“衣钵传人”的期许。
“镇长，您太高看我了。”沈铭低声道。
“不高看。”孙镇长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小子给我长了脸。刘建民那老狐狸，刚才又给我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你是不是省里哪位领导家的公子，下来体验生活的。我告诉他，你是我们青云镇这片土疙瘩里自己长出来的，把他给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孙镇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的笑容，仿佛打赢了一场大胜仗。
沈铭闻言，心中也是哭笑不得。这“贵人吸引光环”和“他人脑补”的效果叠加起来，威力竟至于此。自己一个莽夫行为，在那些人精眼里，已经被解读成了上百种版本的权谋大戏。
“所以啊，”孙镇长放下茶杯，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你拒绝了县里，打了他们的脸，也吊足了他们的胃口。这个时候，我这个当镇长的，要是不给你撑腰，不给你一个金钟罩护体，那帮人就会觉得你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到时候明里暗里给你使绊子，有你受的。”
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党政办副主任，兼着你的扶贫办主任。这个位子，就是我给你准备的金钟罩。”
饶是沈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党政办，全称“党政综合办公室”，是镇里的中枢机构，承上启下，协调内外，权力极大。而党政办副主任，虽然级别只是副科，但却是名副其实的镇领导班子成员，能列席所有的党委会议，接触到全镇最核心的决策。
这把“铁锹”，何止是趁手，简直就是一把能开山裂石的巨斧！
“镇长，这个任命……是不是太快了？我资历不够，怕是难以服众。”沈铭说的是实话，他来单位八年，可真正“崛起”不过是最近这两个月的事。
“服众？”孙镇长冷笑一声，“在咱们这儿，想让所有人都服你，那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你只要让该服你的人服你，让怕你的人更怕你，就够了！”
“资历这东西，就像怀孕，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了。但机会，就像流星，错过了就没了。”孙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等通知。剩下的事，我来办。”
孙镇长的语气不容置疑，沈铭知道，再说推辞的话就显得矫情了。他端起那杯滚烫的大红袍，一饮而尽，茶汤入喉，仿佛有一股暖流直通四肢百骸。
“谢谢镇长。这杯茶，我记住了。”
他站起身，郑重地朝孙镇长鞠了一躬。
从镇长办公室出来，沈铭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个高压锅里被放出来，浑身都松快了许多，但脑子依旧是紧绷的。
走廊里静悄悄的，可他能感觉到，一扇扇门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窥视着他。
当他走过党政办门口时，里面原本传出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当他经过财政所时，一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副所长正好走出来，看到他，竟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对他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
沈铭面无表情地颔首回应，继续往前走。
他所过之处，仿佛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那些曾经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冷嘲热讽的同事，此刻都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种感觉很奇妙，没有半点得意的快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何其惊险的钢丝上。
推开扶贫办的门，里面的景象更是让他有些忍俊不禁。
办公室里那几位“老神仙”，此刻一个个坐得笔直，桌上的报纸叠得整整齐齐，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工作相关的表格，就连那盆快要被养死的仙人掌，似乎都精神了几分。
之前被他当众训斥过的王科员，一看到他进来，竟“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个抹布。
“主……主任，您回来了！我……我看您桌上有点灰，正想给您擦擦。”王科员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那姿态，恭敬得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爹。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沈铭，嘴里“主任”、“主任”地叫个不停。
沈铭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越是沉默，办公室里的气氛就越是压抑。那几个老油条额头上都见了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测着，这位刚刚拒绝了县委办调令的“爷”，到底是被孙镇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另有乾坤？
就在这时，沈铭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他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沈主任吗？我是你前女友，李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娇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有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就是想问问……听说县里要调你去县委办，你……你没去？”李娟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悔意。
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沈铭反问。
“我……我就是关心你……”
“不必了。”沈铭直接打断了她，“如果你没别的事，我挂了，我很忙。”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整个过程，办公室里的几位老科员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对沈铭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能把前途当浮云，能把美女当空气，这位沈主任，是个狠人！是个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的狠人！
他们哪里知道，沈铭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拒绝调令，孙镇长的许诺，同事们的反应……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孙镇长说剩下的事他来办，但沈铭清楚，要把自己推上党政办副主任这个位置，绝非孙镇长一言可决。镇党委不是孙镇长的一言堂，还有书记，还有其他副镇长和委员。
这背后，必然又是一场看不见的角力。
自己，会成为这场角力的中心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短信，来自孙镇长。
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明天上午九点，镇党委会议，讨论干部任免问题。你列席。别迟到，带上耳朵就行。”
沈铭看着这条短信，瞳孔微微一缩。
这么快！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会议通知，更是一张入场券。一张让他亲眼见证青云镇权力核心如何运作的入场券。
孙镇长让他“带上耳朵就行”，意思很明确，让他多听，多看，少说。但沈-铭明白，自己作为这次会议的核心议题，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深吸一口气，一种久违的，混杂着兴奋与紧张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这感觉，比当初一脚踹开李建国办公室的大门时，还要强烈。
他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
“模拟器，启动。”
冰冷的机械音，如约而至。
【新事件已锁定：青云镇党委干部任免会议。】
【此次会议，将决定您的最新任命。经检测，会议中存在重大变数，反对势力强大，您的任命存在被当场否决的巨大风险。】
【是否开启模拟，推演会议进程？】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红色警告字体，沈铭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孙镇长为他准备的这把“铁锹”，想要拿到手，绝不会那么容易。
明天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将是另一片，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