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宫灯初上，正是传膳的时辰。
慕卿璃却特意吩咐宫人，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碗煨得恰到好处的羹汤，径直送去了御书房。
萧凛正埋首批阅奏折，听得内侍来报，说是皇后娘娘送了晚膳来，他先是一怔，随即目光落在那描金食盒上，竟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这女人……聪明的时候，心思玲珑，七窍通透，能与他共论国策，谋划江山；
可这耍起小性子的时候，那点心思又简单直白得可爱，全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后宫其他妃嫔若送膳食来，无一不是绞尽脑汁，盼着他能循着这份心意移驾她们的宫苑。
唯独她这娇娇人，送吃食来，竟是为了堵他的路；
那前来传话的人是白露，慕卿璃跟前最冷静的那个，如今正清清脆脆，原封不动地转述了皇后娘娘的话：
“娘娘还说……说陛下若是用完了，便早些安歇……未央宫的宫门……今日落钥得早，怕是……不便为您开启了。”
这分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今晚别来，来了也不给你开门！
萧凛握着朱笔，摇头失笑，眼前仿佛浮现出她此刻在未央宫里，定然是微鼓着腮帮，又羞又恼，打定主意不让他近身的娇俏模样。
是了，这两日他确实索求得狠了些，今天白日里，还加了餐，将她折腾得够呛。
这小狐狸，果然记上仇了！
还立刻就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报复”回来。
也罢。
萧凛心下微软，泛起一丝怜惜与歉然。
她身子娇嫩，是该好生休息一晚。
他目光扫过那几样显然花了心思、都是他平日偏爱的菜色，心中的暖意与笑意交织更甚。
即便是在“拒绝”他，她的关怀却也细致地藏在里面。
“知道了。”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
“回去禀告皇后，朕用过膳了，让她……安心歇息。”
待宫人退下，他独自用着那还带着未央宫温度的膳食，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不去未央宫，晚些时候便去凤仪宫陪太后说说话。
至于那只闹脾气的小狐狸…… 就让她好生休养一夜吧。
来自未来的“幸福”，总需从长计议。
凤仪宫内殿，沉郁的药香与檀香交织，萦绕在略显压抑的空气里。
太后半倚在锦缎凤榻上，昔日威仪的面容染着病气，透出几分难得的憔悴与沉寂。
见萧凛进来，她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缓，声音也放得轻缓：
“皇帝来了。”
萧撩起衣摆，顺势在凤榻前的矮凳上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太后脸上：
“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太后只见他的嘴唇开合，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声的屏障，半个字也听不真切，眼底不由掠过一丝茫然与黯淡。
侍立一旁的掌事宫女锦夕见状，连忙躬身，声音清晰又带着安抚回道：
“回陛下，太后娘娘的耳疾仍未见起色。今日墨神医来施过针，又调整了药方，说是需得静养。不过娘娘今日精神倒比前两日健旺些，午后还特意去庭中散了会儿步。”
萧凛微微颔首，心下却沉了沉。
他今日过来，本有意与太后商议她的寿诞该如何操办。
这是她荣升太后后的第一个千秋节，风光体面尚在其次，他最想的是办一场能真正合她心意的庆典。
可眼下，她连听闻都困难，若再拿这些琐务去烦扰她，只怕非但不能使她开怀，反会徒增其烦忧。
念头转过，他旋即按下心思。
罢了，此事还是交由内务府按制筹备，再让卿卿从旁盯着，有她把关，他自是放心。
只是……又要辛苦他的小皇后了。
既无法言谈，他便顺手拿起榻边那柄白玉为柄的兰花小锤，自然而然地俯身，一下一下，力道轻缓地为太后捶起腿来。
无声的陪伴，有时胜过千言万语。
太后感受到他的动作，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摇头道：
“你且坐着歇会儿吧，忙了一日的朝政，母后能看着你在这儿，心里就比什么都舒坦。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哪里需要你亲自来做。”
萧凛只是抬眸，朝太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手上轻柔的动作却未停下。
他深知自己这位母后性情何其刚强要胜，如今困于这无声的寂寥之间，心中定然煎熬万分。
即便先前因选妃纳嫔之事，母子间生过些许嫌隙；
可眼前人终究是呕心沥血、为他倾付了半生的母亲。
该心疼时，他心口那真实的涩意，骗不了自己。
恰在此时，婉嫔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悄步而入。
她已褪去晨间那身繁复宫装，只着一袭素净的月白常服，墨发轻绾，不着珠翠，倒是更显出几分清弱之姿。
她低垂眉眼，全神贯注地轻吹着碗中汤药，姿态恭顺温柔，俨然一副全心系于太后病体的忧切模样。
忽一抬首，像是才发觉皇帝在此；
她纤柔的身子微微一颤，立刻屈膝行礼，声音软得几乎能沁出水来：
“参见陛下。药刚煎好，正温热，让臣妾伺候太后用药吧。”
萧凛略一颔首，正欲起身让开。
不料，婉嫔脚步忽地一个不稳，似是叫那厚密的地毯边缘绊了一下，口中溢出一声轻细的惊呼，整个人便如弱柳扶风般，软软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倒来。
事出突然，萧凛避让不及，只得伸手托住她的手臂。
几乎同时，她手中药碗恰到好处地倾斜。
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出来，几滴温热药液径直溅上他明黄色的龙袍袖口，洇开一小片暗色污迹。
“陛下恕罪！臣妾…臣妾绝非有意！”
婉嫔当即跪伏于地，仰起脸时，眼圈已然泛红，长睫上沾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宛如受惊的幼鹿，惶然无助。
她跪姿却暗藏玄机。
因着方才的“慌乱”，衣襟微敞，不经意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玲珑锁骨，身子微微前倾，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萧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
太后虽耳不能闻，目光却清明如炬，将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
她适时开口：
“你这般惧怕皇帝作甚？他是你的夫君，又不是噬人的猛虎，不过失手打翻一碗药，莫非他还能因此治你的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