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的雄浑轮廓在沉沉暮色里凝成一道铁色的剪影,仿佛大地尽头竖起的巨大屏风。
关门在沉重艰涩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露出一线门后京师方向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
披着一身塞外风霜的铁骑洪流,簇拥着正中那面猎猎作响的玄底金边龙纛,卷过幽深的门洞,踏上归途的最后一段。
龙纛之下,朱棣勒住胯下神骏异常的“飒露紫”,战马不耐地喷着灼热的白气,前蹄轻刨着身下的黄土。
他微微侧首,目光如苍鹰般扫过关门两侧跪伏如林的迎接官员,还有站在最前面的朱高炽、朱瞻基,最终落在那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京师轮廓上。
风里,隐隐约约送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气息,不是凯旋的喧嚣,倒像是一张无形的大弓正被缓缓拉满。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马鞍兽头浮雕上叩击了一下,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动静,定是那宝贝孙儿弄出来的。
“回来了。”
老爷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锐利而带着期许的审视,仿佛急于看到那个能搅动风云的身影。
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紫禁城的重重殿宇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唯有武英殿的窗棂间透出明亮而稳定的烛光。
殿内,烛火通明。几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大烛在鎏金烛台上燃烧,将巨大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御用贡墨特有的松烟淡香、新装裱奏折的纸浆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殿角鎏金狻猊香炉中逸出的清冽龙涎。
朱棣已换下征尘仆仆的戎装,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随意地坐在御案后的宽大圈椅里。
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眉宇间,但看着侍立在下首的朱瞻基,那份精神头便又提了起来。
朱瞻基一身绛紫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目光清亮如星,毫无倦色,那份沉稳干练的气度让朱棣心中满是欣慰。
他刚刚条理清晰地禀报完草原、朝鲜、东瀛几处新附之地的民情梳理、驻军布防、以及如何将那些亡国王室贵族连同其忠心部属,如同种子般远远撒向云南、琼州乃至南洋岛屿,使其远离故土、难以作乱的安置方略。
“……如此,新地之民,初沐王化;亡国遗族,星散四方,根基断绝。假以时日,其心自安,其力自消。”
朱瞻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落下,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掌控力。
朱棣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呷了一口温热的参茶,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巨大的舆图上,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安南、西域、南洋乃至遥远的河中地区。
他粗糙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掠过安南交趾布政使司那形同虚设的疆域,划过哈密卫周边标注着“吐鲁番侵扰”的朱砂印记。
最后停在那片代表浩瀚海洋的蓝色区域,眼中带着一丝考量和了然的笑意。
“这些,”朱棣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沙场老帅特有的直白和与孙儿独处时的随意,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安南、西域、南洋诸岛的位置。
“还有帖木儿……你爹急吼吼地写信,说你小子胃口大得很,想同时动手?”
他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看向朱瞻基,语气里是询问而非斥责,甚至带着点“你小子又想搞什么大事情”的好奇,声音微微拔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笑意。
“安南、西域、南洋、帖木儿……你这小子,还真想一口全吞下啊?”
“是!”
朱瞻基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迎着朱棣带着笑意的审视目光,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如同蓄势待发的利剑,锋芒内敛却锐不可当。
“爷爷,此非狂妄,实乃天赐良机!”
他声音清越,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漠北已平,北元王庭灰飞烟灭,我大明北疆自此高枕无忧!此其一!”
“另外我亲练京营十万精锐,日夜苦修《龙象般若功》,筋骨日强,气力倍增!此乃开疆拓土、无坚不摧的利刃!此其二!”
他的话语带着炽热的力量,仿佛那十万将士震天的呼喝声就在耳边。
“朝堂之上,”朱瞻基目光灼灼,声音沉稳有力。
“孙儿已将《紫霞神功》授予杨士奇、夏元吉等五位阁老。此功玄妙,可增精力,延寿元,稳心神!如今中枢诸公,精神健旺,思虑清明,处置国事之效,数倍于往昔!朝堂之基,稳如磐石!此其三!”
他猛地一抱拳,话语铿锵有力。
“有此三利,新军已成,朝纲稳固,兵锋正锐!当世诸国,谁堪敌手?”
“爷爷,此非冒险,乃是乘此煌煌大势,以泰山压顶之力,碾碎一切阻碍!安南、西域,弹指可下,不过为大军西进、水师南征扫清侧翼!”
“南洋诸岛,富庶丰饶,香料稻米,唾手可得,正可充盈我大明府库!帖木儿帝国,其主新丧,诸子争位,内乱不休,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待其新汗坐稳,统合诸部,必成我大明心腹巨患!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朱瞻基的话语如同奔涌的江河,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气势,将整个宏伟的战略蓝图铺展开来。
他的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是开万世太平、立不世之功的雄心。
朱棣倾听着,布满风霜的脸上神色变幻,从最初的考量和一丝对庞大计划的自然担忧,渐渐被孙儿的自信和描绘的图景所感染。
然而,当听到“紫霞神功授予阁老”几个字时,这位铁血帝王脸上的笑意和考量,化作了深深的惊愕与一丝本能的紧张!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朱棣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宽大的袍袖不经意间带翻了御案上的茶盏。
温热的参茶泼溅在珍贵的舆图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褐色的湿痕。白瓷盏“当啷”一声脆响,在御案上滚了几滚。
他顾不上茶水,双眼紧盯着朱瞻基,带着急切和不解。
“瞻基!你…你把那什么紫霞神功…授予了杨士奇他们?!”
声音里是震惊和担忧,而非帝王的震怒。
这《紫霞神功》连他都没有见过,而且还冠以了神功之名,那功效肯定不比《长春功》弱多少,毕竟《长春功》都没有冠以神功之名。
朱瞻基面对朱棣骤然流露的关切和紧张,神色依旧从容,甚至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稳定。
“爷爷放心,孙儿确已将《紫霞神功》内功心法,授予杨士奇等五位阁老。然此功,绝非我朱氏根基所系。”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真诚。
“《紫霞神功》,确有凝神静气、增益精力、延年益寿之效,练至深处,或能耳聪目明,于案牍劳形的阁臣,确是良助,可保其长久为国效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对朱棣所修功法的崇敬。
“但其品阶,如何能与爷爷您所修的《长春功》相提并论?”
“爷爷可知《长春功》全名叫什么?”
“叫叫什么?”
“叫《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朱棣眼中的惊愕未消,但见孙儿如此笃定,紧抿的唇微微放松,身体也靠回椅背,只是目光依旧带着询问,等着孙儿的解释。
无形的威压早已被浓浓的关切取代。
朱瞻基心知朱棣疑虑,沉稳解释道。
“《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乃是我朱氏帝室不传之秘,直指性命根本,夺天地造化之玄机!”
“其力绵绵泊泊,其势中正浑厚,洗髓易筋,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效远胜紫霞,更能强健体魄,蕴养深厚真气!练至高深,寒暑不侵,百病难近,神完气足,乃真正的养生延寿之大道!”
他的推崇发自内心,将《长春功》定位在养生固本、延寿强体的至高层次。
他稍稍停顿,目光扫过朱棣,语气转为洞悉世情的淡然。
“紫霞之功,看似堂皇,实则更偏重精神意念,于筋骨气血的熬炼远逊于龙象,于性命根本的滋养固本,更不及长春功之精纯深厚。”
“其进境虽看似迅捷,但于根基的夯实远不如长春功稳固。练得再好,也不过是精力旺盛、头脑清明的‘臣子’罢了。”
“于帝王统御之道,此等‘臣功’,恰如其分,既可使其尽心办事,又不至动摇根本。”
朱瞻基最后的话语,轻描淡写,却精准地点明了功法的定位差异。
萦绕在朱棣心头的紧张和疑虑,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散了大半。紧绷的肩背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孙儿,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被说服后的笑意和赞许。
“你这小子,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照你这般说,紫霞是‘臣功’,龙象是‘兵功’,唯有咱老朱家的长春,方是真正的‘养命固本、帝王延寿之功’?”
他刻意咬重了那描述,语气里已满是认同和一丝骄傲。
朱瞻基笑着应道。
“爷爷圣明!”
此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他也没想到,老爷子会对武功方面这么上心,对军国大事却有些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