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元景也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大将军…此议…太过骇人听闻…朝廷万万不会应允…这…这与割地何异?”
朱瞻基看着他们惊骇欲绝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戏谑和深沉的算计。
“二位大人何必如此惊惶?本王不过是漫天开价,朝廷自可坐地还钱嘛。”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姿态轻松写意。
“江南现在是谁的?是方腊的。朝廷的兵马能打下来吗?显然不能,否则也不用求到本王这里。本王若出兵,打下来的是谁的?是朝廷的,但更是本王麾下将士用血换来的!本王要个治理权,过分吗?”
“朝廷觉得条件太高,可以谈。”
朱瞻基放下茶盏,眼神变得深邃。
“比如,哪些州府归我节制?赋税上缴比例几何?官员任命朝廷可否保留监察之权?驻军规模如何划定?这些…都是可以慢慢商榷的细节嘛。”
他看着宿元景和陈宗善如同吃了黄连般的表情,慢悠悠地补上关键一句。
“反正,本王不急。我梁山兵精粮足,八百里水泊固若金汤。江南的烟火,烧得再旺,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我山东。朝廷嘛…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呢?方腊在杭州称帝建元的消息,想必宿大人已经收到了吧?”
最后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汴梁朝廷最深的恐惧和痛处。
时间,是站在朱瞻基这边的。他手握强兵,稳坐钓鱼台,可以慢条斯理地跟朝廷讨价还价。
而朝廷,在江南的烈火和梁山引而不发的强弓双重压迫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和流失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主动权。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
朱瞻基的阳谋,堂堂正正,却让宿元景和陈宗善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无力。
谈判,才刚刚进入朱瞻基预设的轨道,而朝廷的底牌,似乎早已被他看穿。
聚义厅内,陷入了新一轮的、更加深沉的寂静。
只有朱瞻基指节轻叩扶手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宋江看着朱瞻基那深不可测的侧影,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安稳招安”的幻想彻底破灭,只剩下对这位天王的深深敬畏和对未来那血火征途的茫然恐惧。
他知道,梁山这艘巨舰,在武天王的掌舵下,正向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未知凶险的深海,坚定地驶去。
而江南,就是下一个目标。
宿元景和陈宗善,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梁山泊。
朱瞻基那番将“招安条件”与“平叛报酬”截然分开,并直接索要江南治理权的言论,如同惊雷在他们脑中反复炸响。
来时徽宗那“裂土封侯”的空头支票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而朱瞻基那“漫天开价,坐地还钱”的姿态,更是将朝廷置于了极其被动和屈辱的谈判桌上。
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叩击官道的沉闷声响,仿佛敲打着两位朝廷重臣濒临崩溃的神经。
沿途所见,民生凋敝,流民渐增,江南战乱的消息早已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更添几分末日将至的压抑感。
汴梁,延福宫。气氛凝固如铅。
宿元景强撑着精神,几乎是字字泣血般,将朱瞻基的条件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当听到“江南诸路之地,需仿山东之例…归我镇东大将军府节制”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狂悖!痴心妄想!”
高俅第一个跳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宿元景的鼻子。
“宿元景!这就是你谈回来的结果?割让江南?你与那武镇岳是何居心!此乃通敌卖国!”
徽宗赵佶瘫在龙椅上,连愤怒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
江南…那是他的钱袋子,是他的画院灵感之源,是他繁华梦的根基!武镇岳竟想一口吞下?
蔡京紧闭着双眼,枯瘦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前局势的危机。宿元景带回的不是好消息,但却是赤裸裸的现实——梁山武镇岳,已经看穿了朝廷的虚弱和急切。
“陛下,”
蔡京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武镇岳此獠,奸诈如狐,狠辣似狼。他这是看准了我大宋腹心糜烂,无力两顾,故而坐地起价,欲壑难填。”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脸色惨白的徽宗身上。
“然而,宿枢密所言,亦是实情。方腊逆贼已窃据杭州,僭号称帝,其势已成燎原。西军被牵制于西北,童枢密所言‘不可轻动’确属实情。”
“京畿禁军…陛下,非老臣妄言,多年承平,疏于战阵,恐难当平叛大任。若此时再激怒梁山,使其与方腊南北呼应,或挥师西进直逼汴梁…后果不堪设想。”
蔡京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高俅等人虚张声势的怒火,也让徽宗最后的侥幸彻底破灭。
是啊,拿什么去打?靠什么去挡?
“那…那太师的意思是…真要答应那武贼的…割地之请?”
徽宗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
“非是割地,陛下!”
蔡京提高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
“此乃…权宜之计!驱虎吞狼之策的第二步!”
他向前一步,语速加快,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说服所有人。
“武镇岳所求,核心无非是实利与地盘。他索要江南治理权,胃口虽大,却正好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与方腊这两头猛虎在江南死斗的机会!”
“江南乃方腊根基,武镇岳要夺,必是一场血战!无论谁胜谁负,都将元气大伤!朝廷只需付出一个‘名义’——一个暂时无法兑现的‘江南节制权’承诺,便能坐收渔利!
待其两败俱伤之际,朝廷再以平叛大功之名,调集西军精锐南下,或收编胜者疲敝之师,或一举荡平残局!届时,江南重归王化,山东梁山…亦可顺势图之!”
蔡京的“权宜之计”,核心就是一个“拖”字和一个“耗”字。
用一张空头支票,诱使朱瞻基去江南与方腊拼命,消耗双方实力,为朝廷争取喘息和调兵的时间。
童贯此时也终于开口,声音冰冷而现实。
“太师所言,虽为险棋,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策。方腊已成心腹大患,必须优先铲除。武镇岳盘踞山东,尚有八百里水泊天险,急切难图。不如借其力以制方腊。
江南富庶,武镇岳若得之,必不甘轻易放手,定会与方腊死战到底。我军当加紧整备,特别是西军,需秘密抽调精锐,随时准备南下。”
他补充道:“至于朱瞻基要的‘治理权’,可予以部分应允,但需加以限制。例如,只允其节制平叛所收复之州府,且需设定时限(如三年或五年),言明战后需‘还政于朝’。
官员任免,朝廷可保留监察权或象征性任命。赋税上缴比例必须明确,且需高于山东之例。驻军规模亦需限定。此乃谈判之底线。”
高俅虽然极度不爽,但也明白别无他法,只能恨恨道:“即便如此,也是丧权辱国!这武镇岳…”
“够了!”徽宗猛地一拍扶手,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是恐惧混合着最后的疯狂。
“就依太师和童枢密之言!权宜之计!驱虎吞狼!只要能剿灭方腊那个逆贼,朕…朕忍了!”
他看向宿元景,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扭曲的期望。
“宿爱卿,你再辛苦一趟。告诉那武镇岳,朝廷…允他出兵平叛!平叛期间,凡其亲自率军克复之江南州府,其地之军政庶务,暂由其‘镇东大将军府’权宜处置,朝廷…不予干涉!
但需明确三点:其一,钱粮赋税,当按朝廷旧例,七成上缴国库!其二,战后三年之内,当逐步还政于朝廷委派之流官!其三,其任命之地方官员,需报备朝廷备案!”
这几乎是蔡京和童贯方案的翻版,核心就是“战时权宜”和“战后归还”。
至于七成赋税和三年期限,则是朝廷试图挽回一点颜面和实际利益的挣扎。
徽宗刻意避开了“总制江南”这样骇人听闻的字眼,只用了“权宜处置”和“克复之州府”这样模糊且有限定的表述。
“至于他麾下头领官职、商路特权…只要不过分,都可允他!但务必催促他即刻发兵!越快越好!”
徽宗几乎是吼出来的,江南每陷落一座城,他的心都在滴血。
“告诉他,朕金口玉言!若能剿平方腊,莫说裂土封侯,便是…便是再大的富贵,朕也舍得!”
这“再大的富贵”是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求先把这尊瘟神送出去,对付另一个更凶的瘟神。
宿元景深深叩首,心中五味杂陈。这趟差事,比上次更加凶险,更加屈辱。
他明白,朝廷这所谓的“允诺”,充满了陷阱和变数,朱瞻基绝非易与之辈,岂能看不透?
这与其说是谈判结果,不如说是朝廷在绝望之下抛出的、裹着糖衣的毒饵。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送饵的使者。
“臣…领旨!”
宿元景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
徽宗看着宿元景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龙椅里,喃喃自语。
“驱虎吞狼…驱虎吞狼…只盼这两头虎狼…能同归于尽才好…”
他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芒,似乎已经看到了朱瞻基和方腊在江南血战至死的景象。
蔡京和童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
权宜之计已定,赌局已经开始。
筹码是半壁江山,赌的是大宋国运。
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西军这把真正的利刃,磨得更快,更亮。
江南的烽火,已然成了决定帝国命运的熔炉,无论朱瞻基还是方腊,亦或是朝廷本身,都将在这熔炉中经受最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