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乾清宫内。
朱棣负手立于巨幅舆图前,目光沉沉地扫过北疆的防线。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寒意。
“辽东军饷案,查得如何了?”他忽然开口。
朱瞻基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爷爷,张克俭已下诏狱,涉案官吏十七人,赃银追回八成,剩余部分仍在追缴。”
朱棣冷哼一声:“八成?剩下的两成,怕是早就喂饱了各路豺狼。”
朱瞻基垂首不语。
沉默片刻,朱棣忽然话锋一转:“瞻基,你觉得顺天府如何?”
朱瞻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谨慎答道:“顺天府乃爷爷龙兴之地,北控大漠,南俯中原,确是形胜之都。”
朱棣转身,接着问道:“那为何满朝文武,十有八九反对迁都?”
朱瞻基沉吟道:“南京毕竟是太祖所定都城,百官家业皆在于此。且江南富庶,漕运便利……”
“富庶?”
朱棣冷笑,“富得让他们忘了边关将士在喝风咽雪!”
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我在漠北啃沙子时,他们却在秦淮河上听曲儿!”
朱瞻基深深俯首:“孙儿明白,北疆不稳,则国无宁日。但如今边患已除,爷爷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棣神色稍霁,走到朱瞻基面前,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老了,迁都之事,终究要交给你来办。”
朱瞻基肃然应诺:“孙儿必不负爷爷所托。”
朱棣点点头,忽然又问:“听说,你爹给了张家五千两?”
朱瞻基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我爹仁厚,念及妇孺无辜。”
“妇孺无辜……”
朱棣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瞻基一眼,“瞻基,你要记住,帝王之心,当如日月。普照众生,却不私照一人。”
朱瞻基郑重点头应道:“孙儿谨记。”
走出乾清宫时,朱瞻基抬头望了望天。
冬日的阳光苍白冰冷,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朱瞻基轻声自语。
“迁都……也该开始了。”
永乐十四年,秋。
应天府至顺天府的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猎猎。
朱棣一身明黄龙袍,胯下骏马踏着沉稳的蹄声,身后是绵延数十里的迁都队伍。
文武百官的车驾、后宫嫔妃的轿辇、禁军护卫的铁骑,浩浩荡荡,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北。沿途百姓跪伏道旁,山呼万岁,声震四野。
朱瞻基策马紧随在朱棣身侧,玄色蟒袍在风中翻飞。他目光扫过路旁跪拜的百姓,忽然眉头微皱,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爷爷。”
他微微倾身,声音沉稳,“前面就是黄河了,将士们连日赶路,是否休整半日?”
朱棣抚须颔首,目光扫过略显疲惫的禁军:“准。”
黄河岸边,临时搭建的营帐如星罗棋布,绵延数里。工部的匠人们正吆喝着号子,将数百艘战船用铁索相连,铺上厚重的木板,架起一条横跨黄河的浮桥。
“这浮桥能撑得住吗?”一位年迈的文官望着湍急的河水,低声嘀咕。
朱瞻基闻言,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桥头。他踏上浮桥,用力跺了跺脚,桥身纹丝不动,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诸位放心。”他朗声道,声音在河风中清晰可闻。
“这桥用的是南洋进贡的铁力木,坚硬如铁,泡水百年不腐,便是千军万马踏过,也绝不会塌!”
话音刚落,天边骤然传来一阵闷雷。
朱瞻基抬头望去,只见乌云翻滚,如墨染般迅速吞噬了半边天空。狂风骤起,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连营帐的绳索都被扯得绷直。
“要变天了!”
禁军统领高声示警。
朱瞻基眸光一沉,立即作出决断:“传令全军停止前进!所有车马退离河岸三十丈,工部立即加固浮桥锚桩!”
他的命令刚落,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
黄河水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汹涌,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原本平稳的浮桥开始剧烈摇晃,连接处的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殿下,这水势太急,浮桥恐怕......”
工部侍郎顶着风雨跑来,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浪头拍岸的巨响打断。
朱瞻基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就地休整。命御林军在上下游警戒,等雨停水缓再行渡河。”
“得令!”
暴雨中,禁军将士们迅速执行命令。
重载马车被安置在地势较高处,文臣们的车驾都用绳索固定,御用之物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水师战船在河面往来巡视,随时准备救援。
朱棣站在龙辇旁,望着在雨中指挥若定的朱瞻基,又看了看逐渐失控的河面,微微颔首。
随侍太监刚要撑伞,却见朱棣摆手:“不急,且看瞻基如何处置。”
此时黄河水已漫上河滩,浮桥的木板在浪涛中时隐时现。
朱瞻基亲自带着工部官员巡视岸边,不时指着某处加固点作出指示。他的蟒袍早已湿透,却仍挺直腰背走在最前。
雨势渐小,朱瞻基终于回到营帐。
侍从递上干爽的衣袍,却见他摆摆手,先取来黄河水文图仔细查看。
帐外,朱棣对随行官员轻声道。
“为君者当如是,不急不躁,以保万全。”
老爷子望着朱瞻基帐中的灯火,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永乐十四年,冬。
历经月余跋涉,迁都队伍终于抵达顺天府。
新建的紫禁城巍然矗立在北国凛冽的寒风中,朱红的宫墙映着皑皑白雪,金黄的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朱棣负手立于午门城楼之上,俯瞰着脚下黑压压跪拜的文武百官,胸中豪情激荡。
“瞻基。”
他抬手拍了拍身旁朱瞻基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北地的寒意。
“这新都城,就交给你了。”
朱瞻基深深躬身,额前垂下的冕旒微微晃动:“孙儿定不负爷爷所托。”
当夜,朱瞻基独自站在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上。
顺天府的冬夜比应天更冷,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结成霜,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火热。
夜风呼啸,卷起阶前未扫净的积雪。他仰头望向夜空,北地的星辰比江南更加璀璨明亮,银河如练,横贯天际。
“殿下,夜深了。”
身后的听风卫千户低声道,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朱瞻基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看向远处灯火阑珊的顺天城。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日开始,彻查顺天府所有钱庄、当铺。”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赌坊、青楼,一个都不许漏。”
“属下明白。”
听风卫统领单膝跪地。
“天子脚下,绝不容许有人兴风作浪。”
朱瞻基微微颔首,夜风突然大作,吹得他蟒袍下摆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战旗在风中舒展。
远处的顺天城灯火渐熄,唯有紫禁城的宫灯依旧明亮,像一头蛰伏的巨龙,在黑夜中静静注视着这座即将属于它的城池。
“去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星空,转身步入殿内。
“明日,我要看到顺天府最真实的样子。”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北国的寒风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