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问了一番,得到的都是不痛不痒的回答。他对李贤避重就轻的回答很是不满。
不远处的雅乐渐平,夜幕慢慢降临。
李贤细细抚过在那木箱上的纹路,嬴荷华专注的观察他的反应。蒙毅这才知道,原来嬴荷华出宫目的在于这个箱子。
“你可知道其中关窍?”她问。
“依你所述。恐怕,我不止在终南山见过。阳刻凤鸟纹……”
触到的一瞬,李贤眼前浮现出上一世的几个画面……他想着边上的视线,故作无恙,松开手的瞬间,心底却浮起一阵寒意。
蒙毅注意到变化。
嬴荷华是借他的手想把这箱子带给李贤的吧,他淡淡开口,“此物,我在多年前见过。”
“蒙大人?”
蒙毅本要奉行多一日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嬴荷华忽尔就将酒爵递到了他面前,“此物我前日所得,甚是喜爱。正愁无法开启,本要寻问监察,奈何……”她看着他,“若得蒙大人相助开启,荷华必有重谢。”
……
“公主。”蒙毅本来坐在石案前就拘谨,更是怔愣,不知怎么回事,手就自然接过,说那是嬴政天命归秦之时,随行之物,乃是当年嬴异人的正室夫人——如今的赵太后从赵国带回。
李贤手颤,他方才摸到的那个箱子,太过诡异,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胀痛又从他大脑袭来。
李贤原以为泰山封禅之后,借由许栀在山上之言,将避雷针之用引导到终南山,就可将昔年吕不韦所藏禁书之事告一段落。
哪知,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谁又能料到,嬴荷华居然真的从会稽找到了当年墨柒的预世之书!
上一世在东海大船,墨柒所言不是虚张声势,他和徐福不同,他是真的写过预知书简!
可这一世,墨柒做了他父亲的同门,还不到他写下书简的时间点。
既然书简没被写出来,许栀又如何在会稽找到那些预言书?!
眼前的黑暗,以及这个箱子,让李贤恍然大悟:墨柒六次轮回都不是重头再来,而是六次的叠加!!
这也说明,他的重生也是在轮回叠加之中!
许栀乘夜,与蒙毅带来此物,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那她说的从未来而来,到底是哪一个未来,她回到的又是哪一个过去?
摆在他面前的,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时空悖论。
今夜借他兄长大婚,蒙毅与她轻易出了宫,到他府中来。
而他的府中遍布宫中爪牙与眼线……只有一个可能,这都是嬴政授意?
上一世,他不能看透,但这一回。
李贤决定要率先把蒙氏兄弟从复杂局面中推得远。
他沉声,“喜宴将尽,蒙廷尉何弗直言。欲彻查我伤体如何?抑或道途所遇何人?又或会稽楚人缘何欲将斩尽杀绝?”
蒙毅一滞。李贤在楚地有性命之险,密臣皆知,因斩杀巫族,本就是嬴政授意。故而李贤被嬴荷华从咸阳喊到楚地,一路上两人相伴说笑,让嬴政喜忧参半。
蒙毅果然没有接话。
李贤轻笑一声,“或许,蒙大人最想知预书所记之事,果为实耶?”
蒙毅道,“李大人果然是监察官做久了,反口就抛出了问题。预书之说乃无稽之谈,何言真假?”
竹林间切切擦擦发出声响。
依据许栀所言,嬴政不信预书,但他不可忽视预言书的隐患。
烧书之举,无责而归,是因为与帝心不谋而合。
即便是他的信臣,嬴政也杜绝有人通晓。
而墨柒居然想小范围内传播。
更可怕的是,李贤发觉许栀也有类似的想法?更何况,他府中还有个不速之客。
现在已经回了咸阳,许栀没有理由再配合他演戏。
李贤只觉眼前灰暗色划了一抹光。
幽曳烛光点亮一方黄卷,蒙毅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蒙毅重重拍在案上,“此为何物?”
“蒙大人一直想要问的真相就写在上面。”许栀说。
他虽不比李贤百无禁忌,但他自幼受法家影响也颇深,也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公主所写,真乃无稽之谈。”
他看出李贤想要说什么。
但被嬴荷华打断。
嬴荷华一改往日骄纵跋扈之状,正色道:“是不是骇人听闻,是不是无稽之谈,蒙大人很快就会明白。”
“臣……”蒙毅一揖。
“慢着。”她打断他,“蒙大人身为廷尉,这衣服上也绣着隐隐山纹,乃取刚正不阿,不偏不倚之意。你该知道凡事必研的道理……读不懂的东西不读上两遍,怎可妄下结论?”
蒙毅心里翻来覆去的不安,但他按剑前趋,声如金石相击,“公主言‘凡事必研’,然研物当循其轨——譬如断狱察纹,需辨丝缕之经纬,非以目眩神迷为功。今预书所记若如彼人咒术,楚巫符箓,臣纵读百遍,不过识得蝌蚪虫文,安能以法吏之术破虚妄之说?”
蒙毅没想到嬴荷华不与他再辩,而是笑着将绢布接了回去,“既然大人有答案,我心中已有大概,不再强求。”
“公主。”李贤张口,却被抬手掩住。
她放下手,转过头,“哪知蒙大人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十分无趣。大人先行离开也好。”
剩下寂静之后,许栀还没开口,李贤骤然色变,“公主此举不妥。若被陛下知晓,你擅自将那物拿给蒙毅看,你,”
“我并未给他看预书。而是请他查一查当年父皇返回秦国之时,赵太后带回红箱子之外,还有没有带回什么别的人。”
李贤执酒的手微颤,“你是说赵高?”
许栀没回答,从他手里将酒爵抽出,“有伤在身喝什么酒。”她看着他,“你是担心预书泄露,还是担心知道它的人不止我们?”
闷雷滚过他心头。
李贤已竭力将话题引到另一边,但她还是问了。
“臣担心公主被陛下责难。”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笑盈盈,“不必忧虑过重。”
李贤觉得这不太像是平日的她。
她靠近他,俯下身,“那些人在你这儿坐得太久了。你放心,过两日,监视你的人就不会再来。”
她又近了些,好像她浅浅的呼吸声就停在他面前,她轻声道,“当务之急你要好好养伤,最好要在修筑长城工程之前康复。”
“还有七年,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输。”
闷雷化作惊雷滚过,往昔他试图遮掩的一切,犹如水草一样缠住他,要将他拖入深渊。
许栀的马车甫一动。
鲜血当即从他喉腔喷涌而出。
雾色更浓处,戴着黑色斗笠,一身黑衣的人从后院慢慢走出。
一块圆润无比,又渗着红的血玉垂挂于李贤眼前。
“我真是小看李大人了。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的人,定有劳心苦力之说。”他笑笑,“也是。曾忍受得了那样的酷刑,又有什么忍不了的?”
在大巫漫长的注视之中。
很多人影在他脑海中交叠。
“我道当年醴泉宫,李大人心胸为何如此宽广,能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原来是心中有愧。”
“嬴荷华自己命途多舛,怪不得旁人。”
香燃尽,李贤头痛欲裂,耳畔好像又传来了赵高的声音。“李贤啊,输赢不重要。你想,若小公主真的想起上一世,你觉得她是恨我多些,还是你?无论怎么样,她若知道,那你们这一点情分,只能就此湮灭。”
黑暗让他沉溺,一双无形的手猛地压他进入泥地,逼迫他想起前世最不愿回忆的真相。
那会儿,已是沙丘之变的半个月后了。
赵高与他父亲已经合谋迅速,控制了整个局面。
车队刚驻扎在咸阳郊外,是夜,有人潜入他的营帐。
她揪住他的袖子,黑色之上顿时显出了绛紫,嬴荷华不会骑马,这是她疾驰数百,缰绳勒出来的。
嬴荷华不曾露过面,李由还曾怀疑,这位母妃早亡的公主是否样貌丑陋或是体弱多病。
李贤在二十岁之后不曾见过嬴荷华。
何况……唯一能翻盘的人……已经自刎了……
第一次筹谋篡位,没有经验,他还觉得无非成了是从龙之功,败了是灭门之祸。
“定局已成,臣别无他法。夜已深,公主当回咸阳宫静候。”
“当年咸阳宫初见,父皇亲手将这玉珏系在我颈间……说要我与你成鸾俦之美。”
李贤动了又动的手,最终垂在身侧。
她没权没势,这一桩旧年婚事,是她唯一的筹码。
帷纱从她脸庞滑落,在地板上投映出摇曳的火光,倒影出她的身影。
他一时怔住。
十余年,她在深宫之中,已经长成如今这样的绝色。
她扬起脸,鬓边金箔步摇剧烈震颤,那双眼睛犹如凝露寒霜,“不知大人可否网开一面,让我见一面父皇。”
他想不了太多,手当即要触上剑柄,不料猛地一沉。
她望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神色复杂,隐约藏了些锋利。
在这个瞬间,他从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那种眼神极像——嬴政,她父皇。
这触碰是骇人的。
“父皇驾崩多日……纵使你们无法当即昭告天下,也不该拖延多日……有人居叵测更绝非等闲之辈,大人怎能将这些危险视而不见?”
她说得很慢,却像利刃。
头一句话便刺得人鲜血淋漓。
李贤没想到这个养在深宫的公主,竟然知道内幕!
她怎么会知道?知道太多,等着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若再不住口,臣只好以下犯上了。”
她眼中锋利之色淡了下去,复又仰起来,“荷华自知命不久矣。愿倾我所有,换得在车撵进入咸阳之前,见父皇最后一面。”
即便他们改立胡亥,嬴荷华也是胡亥的姐姐。她是公主,她怎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他看着她,神色恢复冷漠,“公主,高看臣了。”
秋风萧瑟,凉入心扉。
那时他还不知道,肮脏之事,无论成败,注定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