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大年根儿底下。天儿还是干冷干冷的,可日头明晃晃的,照在人身上,有那么一丁点儿虚飘飘的暖意。从早起,外头的鞭炮声就“噼里啪啦”没断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儿,混着家家户户飘出来的肉香、油香,年味儿浓得化不开。
新家里,也头一回有了过年的热闹气儿。窗玻璃上贴了我剪的大红窗花,虽然歪歪扭扭,可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墙上贴着林昊给的那副春联,墨字黑亮亮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力力踩着凳子,在门框顶上挂了两盏我新买的红灯笼,还没点亮,可看着就暖和。
我一早起来就忙活开了。和面、拌馅儿、准备晚上包饺子。今年手头宽裕了点,我割了二斤五花肉,剁了半棵大白菜,还破天荒地买了一小把韭菜,准备包两种馅儿的。力力和小花也没闲着,力力帮着剥蒜,小花拿着块湿抹布,把本来就干净的桌椅又擦了一遍,小脸上满是兴奋。
“娘,晚上咱能看放花(烟花)不?”小花仰着脸问。
“能!等吃过年夜饭,娘带你们去街口看!”我笑着答应。今年,总算能让孩子过个像样的年了。
忙活到下午,饺子馅调好了,面也和好了,就等着晚上包。屋里飘着肉馅和韭菜的混合香味儿。我看着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屋子,听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鞭炮声,心里头那点因为林昊昨天邀约而起的纷乱思绪,也渐渐被这浓浓的过年气氛冲淡了。算了,不想了,过年要紧!
正当我准备生火煮点稀饭当晌午饭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不紧不慢的。
“谁呀?”力力跑过去问。
“力力,是我,林叔叔。”门外传来林昊熟悉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来了?年三十儿,他不该在家陪父母吗?
力力已经高兴地打开了门。林昊站在门口,还是那件藏蓝羽绒服,但好像新刮了胡子,下巴泛着青,看着格外精神。他手里没空着,左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装着苹果、橘子,还有一挂长长的红鞭炮;右手拎着个方形的大纸盒,看不出是啥。
“林叔叔!”小花也欢叫着跑过去。
“哎!力力,小花,过年好!”林昊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然后抬眼看向我,眼神温和,带着点笑意,“香香,没打扰你们吧?”
我有点手足无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没……没有。你……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年三十,你不回家……”
“晌午就跟爹妈吃过团圆饭了。”林昊走进屋,很自然地把东西放在桌上,“他们年纪大,熬不了夜,早歇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想着你们娘仨第一年在新家过年,就……过来凑个热闹,行不?”他说着,看向我,眼神里带着点询问,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他……他真要跟我们一起过年?这……这合适吗?邻居看见了会不会说闲话?可看着力力和小花那高兴劲儿,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又不忍心拒绝。
“有啥不行的!林叔叔,你快坐!”力力已经搬来了凳子。
“林叔叔,你看我们家新贴的窗花!”小花拉着他的衣角炫耀。
我看着孩子们的热情,到嘴边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大过年的,总不能把人往外赶。再说……心里某个角落,好像……也有点盼着他来。
“行……行吧,就是……家里没啥好招待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见外了嘛!”林昊笑着打开那个网兜,“我带了点水果,还有挂鞭炮,晚上给力力放。这个……”他指着那个方纸盒,“是稻香村的点心匣子,给孩子们尝尝鲜。”
“哎呀,这……这太破费了!”我看着那包装精美的点心匣子,心里更过意不去了。稻香村,那可是好东西,贵着呢!
“过年嘛,图个喜庆。”林昊浑不在意,又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红包,塞到力力和小花手里,“来,力力,小花,叔叔给的压岁钱,拿着买糖吃!”
“谢谢林叔叔!”两个孩子高兴得小脸放光,紧紧攥着红包。
我心里一热,鼻子有点酸。多少年了,孩子头一回收到压岁钱……还是林昊给的。
“你快坐着歇会儿,我……我去煮饺子。”我慌忙转身钻进厨房,借着灶台上的热气,掩饰发红的眼圈。
晚上,这顿年夜饭,吃得格外热闹。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大盘雪白滚烫的白菜猪肉饺子,一小盘碧绿的韭菜鸡蛋饺子,一碗我炖了半天的红烧肉,一盘林昊带来的酥肉和带鱼,还有拌的凉菜,炒的青菜。虽然比不上大户人家,可对我们娘仨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丰盛了!
林昊一点不客气,吃得喷香,连连夸我手艺好。力力和小花也放开了,小嘴塞得鼓鼓的,笑声不断。林昊还给力力倒了一小杯橘子汽水,跟自己杯里的白酒碰了一下,把力力美得不行。屋里灯光明亮,饭菜热气腾腾,欢声笑语不断。我看着这景象,心里头那点拘谨和不安,慢慢被一种久违的、暖烘烘的团圆感取代了。这……才像个家啊。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的鞭炮声、烟花声此起彼伏,映得窗户一闪一闪的。力力早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那挂红鞭炮。
“走!力力,叔叔带你放炮去!”林昊笑着拿起鞭炮。
“我也去!我也去!”小花也蹦起来。
我给他们穿上厚棉袄,围好围巾。林昊拉着力力,我抱着小花,一起走到楼下的空地上。林昊把鞭炮挂在一根长竹竿上,让力力拿着另一头,他自己用烟头小心地点燃引信。
“噼里啪啦——!”红色的鞭炮纸屑炸开,像天女散花,火药味儿扑面而来。力力兴奋地大叫,小花吓得捂住耳朵,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林昊站在旁边,脸上带着笑,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格外清晰。
放完鞭炮,又看了会儿远处升起的烟花。五彩斑斓的光在夜空中绽开,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小花窝在我怀里,小声说:“娘,今年过年真好。”力力也仰头对林昊说:“林叔叔,你明年还来跟我们过年呗?”
林昊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只要你们欢迎,叔叔就来。”
我心里猛地一跳,没敢接话,赶紧抱着小花往回走:“外头冷,快回家守岁!”
回到屋里,暖和多了。我们围着炉子坐下,林昊泡了壶茶。力力和小花开始还有点精神,守着收音机听戏曲,没多会儿,小花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力力也强撑着,眼皮打架。
“困了就睡吧,守岁有娘呢。”我把小花抱进里屋床上,盖好被子。力力也撑不住,自己爬上了他的小床,几乎是秒睡。
外屋就剩下我和林昊。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着,茶香袅袅。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小了,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安静,甚至有点尴尬。
我低着头,假装专心织一件给力力织了一半的毛衣,手指头却有点不听使唤。
“香香。”林昊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啊?”我抬起头。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没有了平时的玩笑,温和中带着一种郑重:“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真的……挺佩服你的。”
我心里一酸,强笑道:“有啥不容易的,习惯了。”
“不是习惯不习惯的事。”林昊摇摇头,“是韧劲儿。一般人,早被压垮了。你不仅没垮,还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样儿。力力和小花,也让你教育得很好。”
他这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肯定我,说我……不容易,说我……有韧劲儿。不是同情,是佩服。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赶紧低下头,假装被毛衣针扎了一下。
“你看你……”林昊递过来一张手帕,“大过年的,可不兴哭。”
我接过手帕,没擦眼泪,只是紧紧攥着。手帕很干净,有股淡淡的肥皂香。
“香香,”他又叫了我一声,声音更轻了些,“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我不急,你也别有啥压力。就是……觉得跟你,跟孩子们在一块儿,心里头踏实,暖和。往后……日子还长,咱们……慢慢处,行吗?”
他话说得含蓄,可意思,我听得明明白白。我的心“咚咚”狂跳,脸上烧得厉害。慢慢处?他这是……认真的?
我攥着手帕,手指关节都捏白了。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答应?我这么个情况,配吗?不答应?可心里那点渴望,又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我得想想。”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还有张左明那边……一堆烂摊子……”
“我知道。”林昊语气平静,“那都不是事儿。只要你愿意,那些麻烦,我帮你一起扛。关键是你自个儿怎么想。”
帮我扛?我心里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坦诚、坚定,没有一丝敷衍和轻视。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小花迷迷糊糊的呓语:“娘……爆竹……”
这声“娘”,像盆冷水,一下子浇醒了我。我是两个孩子的娘!我的路,一步都不能走错!
“天……天不早了,你……你也该回去了。”我慌乱地站起身,不敢看他的眼睛。
林昊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穿上外套:“行,那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香香,我说的话,你慢慢想,不着急。”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贴着的春联,笑了笑:“这春联,贴得挺正。”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寒风裹着零星的鞭炮声卷进来,我打了个寒颤。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心还在“砰砰”直跳。手里,还攥着那块带着他体温和皂香的手帕。
窗外,午夜的钟声好像远远地敲响了。新的一年,来了。
可我的新年,却因为林昊今晚这番话,变得前所未有地……迷茫,又充满了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希望。
这个年三十的夜晚,注定无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