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活计忙得差不多了,苞米苗也蹿起来一拃高。天儿一天天暖和起来,日头晒在背上,有了点热乎气儿。可我这心里头,还跟冻着冰似的,没化开。
自打傅恒丰不声不响走了,我就彻底死了心。啥情啊爱啊,都是狗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头来,能指望的,只有自己这双手。
我咬着牙过日子。白天拼命干活,自留地里的草锄了一遍又一遍,水浇得透透的。家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晚上哄睡了孩子,我就对着那面全身镜,仔仔细细地拾掇自己。
以前抹雪花膏,是偷偷摸摸的,怕人看见说闲话。现在,我大大方方地抹,还托人从镇上捎回来一瓶桂花头油,梳头的时候抹一点,头发又光又亮,带着香味。镜子里的女人,脸好像白了点,眉毛也修得整齐了,看着没那么苦相了。力力有回看着我说:“娘,你越来越好看了。”我听了,心里酸了一下,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是啊,没人疼,自己还不能疼自己吗?
我下地干活,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破衣烂衫,灰头土脸,觉得反正也没人看。现在,我穿上那件最体面的蓝布褂子,头上包着新买的方格头巾,虽然还是干粗活,可腰板挺得直直的。村里那些长舌妇看见我,眼神更怪了,指指点点地说:“瞧她骚的!男人都跑了,还打扮给谁看?”我听见了,当没听见。我爱打扮咋了?我拾掇我自己,碍着谁了?
我就这么过着,以为日子就这么熬下去了。没想到,傅恒丰又回来了。
那天后晌,我正在自留地里给番茄搭架子,就听见有人喊:“香香!香香!”我一回头,看见傅恒丰站在地头,风尘仆仆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针扎了一下。手里的竹竿“啪嗒”掉在地上。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弯腰去捡竹竿,手抖得厉害。
“香香!”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急迫,“我……我回来了!”
我没搭理他,捡起竹竿,继续埋头干活,把番茄苗往架子上绑,手指头被刺扎了一下,生疼。
他见我不理,几步跨进地里,走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香香,你听我说……”他伸手想拉我的胳膊。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傅老板,你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让人看见,不好。”
他愣住了,看着我冰冷的眼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痛苦:“香香,你……你咋了?生我气了?我……我去南边,是临时有急事,没来得及跟你说……”
“傅老板的事,不用跟我汇报。”我打断他,声音平得像井水,“我跟你,没啥关系。你忙你的,我干我的活,互不打扰。”
说完,我绕过他,继续去搭架子。他站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半天没动弹。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钉在我背上,像要把我烧穿。可我硬是咬着牙,没回头。
从那以后,傅恒丰好像魔怔了,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有时是白天,借口来看地里的庄稼,有时是傍晚,说来对账。可我每次都把门关得死死的,要么让力力出去说我不在家,要么隔着门板冷冰冰地回绝他。
他急得不行,在门外转悠,声音又低又哑:“香香,你开开门,让我进去说句话行不?就一句!”
我不开。我的心已经死过一回了,不能再死第二回。他那点甜言蜜语,我再也不信了。
最吓人的是,有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院墙那边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啥东西在爬。我吓得一激灵,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果然是有人翻墙!那笨手笨脚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喘息,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傅恒丰!
这个疯子!他居然敢半夜翻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气又怕。我摸黑下了炕,抄起门后的顶门棍,紧紧攥在手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好像跳进了院子,脚步很轻,走到我屋窗外,压低声音叫:“香香……香香……你睡了吗?我知道你醒了……你开开窗,我跟你说句话……”
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手里的棍子握得死紧。黑暗中,我能想象出他扒着窗台,焦急又狼狈的样子。
他在窗外站了好久,一遍遍地低声叫我,声音里带着哀求,带着痛苦。我硬着心肠,就是不回应。最后,他大概死心了,叹了口气,脚步声慢慢远了,又传来翻墙的声音。
听着他走了,我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顶门棍“咣当”一声掉在身边。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这个傅恒丰,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这是要逼死我啊!要是让人知道半夜有男人翻我家墙,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天,我更加小心了。天不黑就锁好院门,用棍子顶得死死的。夜里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竖着耳朵听半天。我甚至想着,要不要养条狗看家。
傅恒丰见我这头铁板一块,撬不动,好像更急了。有时我在井台打水,他能从半路冒出来,堵着我;有时我去自留地,他早早就在地头等着。见了我,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解释,道歉,保证。
我烦透了。有一次,他又在地头堵住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把手里的水桶往地上一顿,水溅了他一裤腿。
“傅恒丰!你有完没完?!”我瞪着他,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抖,“你把我吴香香当啥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你想走就走,连个屁都不放!你想回来就回来,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稀罕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别再来烦我!”
我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憋着没掉下来。
傅恒丰被我吼懵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他看着我决绝的眼神,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哑声说:“香香……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我是真……”
“别说了!”我打断他,拎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他站在原地,那道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后背生疼。
回到家里,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力力跑过来,担心地看着我:“娘,你咋了?脸这么白?”
我摸摸他的头,挤出一个笑:“没事,娘累了。”
晚上,我对着镜子梳头,看着里面那个眼神冰冷、嘴角紧抿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我把自己拾掇得越来越好看了,可这心里头,却好像筑起了一道更高的墙。墙外是傅恒丰的焦急和悔恨,墙内是我死死守着的、再也不肯轻易交出去的心。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拧巴。前头的坑还没填平,后头的浪又打过来了。我吴香香,啥时候才能过上几天消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