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尾巴上,秋老虎发威,天又闷又热,知了叫得人心烦。地里的玉米棒子灌了浆,沉甸甸地耷拉着头,眼看就要收了。我靠着给人缝补,手里零零碎碎攒了点东西,不多,但心里踏实了些。给张力蒸蛋羹的时候,不用再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了。婆婆王桂花虽然还是骂骂咧咧,但见我确实能弄回点东西贴补家用,骂声里也少了点底气,多了点酸溜溜的味道。
张左明还是老样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回来,也是喝得醉醺醺的,倒头就睡,醒了就要钱。婆婆手里也没几个子儿,少不了又是一场吵闹。我冷眼看着,心里明白,这个家,就像一口快要见底的破锅,裂缝越来越多。
张力一天比一天皮实,会扶着炕沿站起来了,咿咿呀呀的话也多了,小手指东指西,对什么都好奇。只有抱着他的时候,我才觉得日子有点奔头。
这天晚上,天阴沉沉的,闷得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把张力哄睡,我也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吹了灯,刚躺下迷糊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粗暴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又响又急,不像村里人平常的动静,带着一股子凶悍气。
婆婆王桂花在隔壁屋先醒了,没好气地骂:“谁啊?大半夜的,报丧啊!”她趿拉着鞋去开门。
我也惊醒了,心里莫名地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悄悄披上衣服,凑到窗户边,借着窗纸破洞往外看。
院门开了,外面站着三四条黑影,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为首的一个,借着月光,能看清一脸横肉,脖子上好像还有道疤。他嘴里叼着烟,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张左明呢?叫他滚出来!”那疤脸汉子声音粗嘎,很不客气。
婆婆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们是谁?找左明干啥?”
“干啥?”疤脸汉子冷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张左明在镇上‘富贵局’里欠了我们东家二十块,说好了上月还,这都拖多久了?利滚利,现在可不止这个数了!他人呢?躲家里当缩头乌龟了?”
二十块?我听得心头一跳。这可不是小数目,够普通庄户人家紧巴巴过小半年了。张左明竟然欠了这么多赌债!
婆婆一听,腿都软了,带着哭腔说:“好汉……好汉们,是不是弄错了?左明他……他没那么多钱啊……”
“没钱?”旁边一个瘦高个混混阴阳怪气地接话,“没钱敢上赌桌?当我们是开善堂的?今天见不到钱,或者见不到人,就别怪我们哥几个不客气了!”说着,他用手里的木棍狠狠敲了敲院门框,发出“梆梆”的闷响。
张力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回身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婆婆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作揖:“好汉们息怒!息怒!我……我这就去找他!这个天杀的败家子啊!”她转身就往屋里跑,大概是去喊公公张老栓。
这时,张左腾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来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的阴影里,靠着墙,冷眼旁观,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疤脸汉子眼尖,看见了他,扬了扬下巴:“喂,那小子,你是张左明什么人?知道他躲哪儿去了吗?”
张左腾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圈,不紧不慢地说:“他是我弟。不过,他的事,我管不着,也不知道。”那语气,分明是撇清关系,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婆婆拉着颤巍巍的公公出来,公公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娘都在是吧?”疤脸汉子不耐烦了,“子债父还,也行!赶紧拿钱!不然,我们可就自己进去搜了!”
“别!别搜!”婆婆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天抢地,“好汉们行行好!我们真没钱啊!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二十块啊!求求你们宽限几天,我一定把那死小子找回来!”
“宽限?”疤脸汉子一脚踢开院门旁边的一个破瓦盆,碎片溅了一地,“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今天拿不出钱,就拿东西抵!我看你们这屋里,还有几件能换钱的破烂!”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公公张老栓,突然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地吼了一声:“住手!”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他。公公佝偻着腰,浑身发抖,但眼神却有种豁出去的决绝:“钱……我们想办法还!但你们不能动家里的东西!更不能吓着我孙子!”
“孙子?”疤脸汉子嗤笑一声,“哟,还有小的?在哪儿呢?抱出来瞧瞧!说不定能抵点利息?”
我吓得浑身冰凉,死死抱住哭泣的张力,缩在屋里不敢出声。
公公猛地往前冲了一步,挡在屋门口,像一尊突然有了生气的石像:“谁敢动我孙子,我跟谁拼命!”
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倒让那几个混混一时没敢硬来。疤脸汉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破败的院子和眼前这拼死护犊的老头,可能觉得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便恶狠狠地说:“老东西,算你狠!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要是见不到张左明,也见不到钱,就别怪我们烧了你这破房子!我们走!”
说完,他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消失在黑暗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婆婆压抑的哭声和张力受了惊吓的抽噎。
婆婆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骂:“张左明你个天杀的败家子啊!你是要逼死你爹娘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张左腾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屋,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公公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月光照在他苍老疲惫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他回头,目光穿过黑暗,似乎看了我这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无奈,有愧疚,还有一丝……恳求?
我抱着渐渐止住哭泣的儿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讨债的人走了,留下的恐惧和绝望,却像这秋夜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二十块,三天时间。张左明不知道躲在哪里,家里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三天后,那些人真的会来烧房子吗?我和张力该怎么办?
这一夜,张家无人入睡。我听着隔壁婆婆断续的哭声和公公沉重的叹息,看着怀里终于睡着的儿子恬静的小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家”,已经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坍塌。
而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得想办法,为了我的儿子,我必须想办法。针线活挣的那点东西,救不了急。我得找到更实在的依仗。也许……是时候,把那些听来的、关于张家的零碎信息,好好理一理了?张左腾和村支书的矛盾……王桂花过去的隐秘……这些,会不会成为我绝处逢生的机会?
窗外的天,还是黑沉沉的,但我知道,离天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