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地里的庄稼都收得差不多了,场院上光秃秃的,就剩下些玉米秆子堆在墙角,风一吹,“哗啦啦”响。天儿一天比一天凉,早晚得穿夹袄了。树叶子黄透了,风一刮,簌簌地往下掉,铺了一地金黄。
这阵子,心里头那团乱麻,好像被这秋风吹散了一点。张左明送进医院快一个月了,我没再去看过。傅恒丰问过我两次,要不要送我去,我都摇头。不是心狠,是真不知道去了能干啥。对着那个活死人,我能说啥?看他那副样子,我心里堵得慌,回来得好几天缓不过劲。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医药费傅恒丰帮着垫了一些,村里也减免了点,压力不算太大。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收粮、干活、带孩子。可又不太一样。西屋空了,再也不用闻那股骚臭味,不用伺候那个瘫子,家里清静了不少。夜里躺炕上,身边就力力和小花,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头也踏实。跟傅恒丰,还是老样子,偷偷摸摸地好着,见了面,眼神里都带着钩子,黏糊得很。他对我,比以前更大方了,时不时塞给我点钱,或者从城里捎回点稀罕东西,花露水、香胰子、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电子表。我推辞,他就硬塞给我,说:“拿着,打扮打扮,我看着高兴。”
我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这男人,是真心疼我。
有一晚,哄睡了孩子,我对着那面全身镜梳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蛋白净、眉眼舒展的女人,忽然就想起了娘家。好像……有日子没回去了。自打嫁到张家,这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是没脸回去,怕爹娘看见我过得不好,跟着操心。后来是忙,忙着伺候瘫子,拉扯孩子,忙着跟傅恒丰他们收粮挣钱,根本没心思。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吴香香,能挣钱了!能把自己拾掇得像个人样了!心里头,那股子憋屈和自卑,好像淡了不少。我想回去看看爹娘,看看弟弟吴宏一家。让他们瞧瞧,我吴香香,没被这烂泥坑一样的日子埋汰死,我还活得好好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我跟傅恒丰说了想回娘家住两天。他听了,没拦着,反而挺支持:“回去看看也好,散散心。我给你准备点东西带上。”
第二天,他真就弄来了好些东西:两瓶高粱酒,给爹的;几包点心,一包红糖,给娘的;还有给弟弟家两个孩子买的两顶绒线帽,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又塞给我五十块钱,让我看着再买点啥。
我看着那一大堆东西,心里又暖又酸。长这么大,头一回这么风风光光地回娘家。
我给自己和俩孩子都换了身干净整齐的衣裳。我穿了那件淡紫色的确良褂子,头发抹了头油,梳得光溜溜的。力力和小花也穿上了新做的棉袄,小脸红扑扑的。看着镜子里的娘仨,我心里头,竟有点小姑娘出门走亲戚似的雀跃。
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傅恒丰开着拖拉机,把我们娘仨送到了离我们村十里地的吴家屯村口。他没进去,怕惹眼,在村口停了车,帮我把东西拿下来,低声说:“住两天就回来,有啥事,捎个信儿。”
我点点头,看着他开车走远了,才一手提着东西,一手牵着孩子,往村里走。
吴家村比我们村小,路也窄。好些人家盖了新瓦房,看着比我们村光鲜点。路上碰见几个熟人,看见我,都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香香吗?好久没见了!这是……回来看你爹娘?”
我笑着点头:“是啊,婶子,回来看看。”
他们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惊讶和探究:“哎呀,香香现在可大变样了!看着真精神!这俩孩子也养得真好!”
我听着,心里头美滋滋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走到娘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院子里,娘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豆角,爹蹲在墙角修锄头。听见动静,他俩抬起头,看见是我,都愣住了。
“香……香香?”娘手里的豆角掉在了地上,站起身,有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你咋回来了?”
爹也放下锄头,站起来,脸上带着笑,又有点局促:“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赶紧把东西放下,拉着孩子走过去:“爹,娘,我回来看看你们。”
力力和小花怯生生地喊:“姥爷,姥姥。”
娘一把搂过两个孩子,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眼圈红了:“哎哟,我的乖外孙,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爹看着我放在地上的东西,尤其是那两瓶酒,眼睛亮了亮,搓着手说:“回来就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啥?乱花钱!”
“没啥,爹,我现在能挣钱了。”我笑着说,心里头有点骄傲。
正说着,弟弟吴宏和他媳妇秀梅从屋里出来了。吴宏比几年前壮实了不少,脸上有了当家男人的沉稳。秀梅还是那样,瘦瘦小小的,看着挺利索,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娃,手里还牵着个三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小子。
“姐,你回来了!”吴宏看见我,挺高兴。
“宏子,秀梅。”我笑着打招呼,把给孩子们买的绒线帽拿出来,“给,天冷了,给孩子们戴着玩。”
秀梅接过帽子,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姐,你看你,还破费啥。”她怀里的女娃看见红帽子,伸着小手要抓。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爹娘围着外孙外孙女看不够,弟弟一家也凑过来说话。我看着这情景,心里头暖烘烘的,好像又回到了没出嫁的时候。可仔细一看,爹娘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弟弟吴宏,眼角也有了细纹,不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是啊,都过去四年了。
中午,娘和秀梅张罗了一桌好菜,炖了鸡,炒了鸡蛋,还割了肉。饭桌上,爹抿着傅恒丰给的高粱酒,脸上泛着红光,话也多了起来,问我在张家过得咋样,问收粮的活儿累不累。
我捡着好的说,说我现在能挣钱了,日子比以前松快多了,张左明也送去医院治疗了。至于那些糟心事,我一字没提。
爹听着,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能立起来,爹娘就放心了。”
娘给我夹了块鸡肉,叹口气:“香香啊,苦了你了。当初……唉,都怪爹娘没本事……”
我赶紧打断她:“娘,说这些干啥,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吃完饭,秀梅收拾碗筷,我帮着扫地。秀梅小声跟我说:“姐,你现在看着真不一样了,气色真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知道,这是钱和心思堆出来的。
下午,我带力力和小花在村里转了转。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想起小时候常在这儿玩。物是人非,心里有点感慨。
在娘家住了两晚,感觉像偷来了两天轻快日子。不用想着收粮算账,不用提防张左腾家使坏,就陪着爹娘说说话,看看孩子。傅恒丰托人捎来口信,说家里没啥事,让我多住两天也行。可我惦记着家里的活儿,也怕待久了,爹娘看出啥端倪,第三天一早,就带着孩子告辞了。
爹娘一直送到村口,娘抹着眼泪:“有空常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心里也酸酸的:“嗯,娘,你们保重身体。”
往回走的路上,秋风凉飕飕的,吹得树叶直打旋儿。力力和小花玩累了,在我身边乖乖走着。我看着前方熟悉的、通往蒋家村的那条土路,心里头那点轻松,慢慢沉了下去。
娘家是温暖的港湾,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我的根,已经扎在了那个充满是非和痛苦的蒋家村,扎在了那个有傅恒丰的地方。回去,还得面对那一摊子烂事,还得继续在那见不得光的情分里,偷一点暖意。
但这趟回娘家,像给我充了电。让我知道,我吴香香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娘家可回,有爹娘惦记。我也让他们看到了,他们的闺女,没被生活打倒。
这就够了。有了这点底气,前面的路,再难,我也能咬着牙走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为了……那个在村口等着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