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底,刘乃超驾驶的辽远16号大船的海难事件后,曲桂娥一家刚走出阴霾,接二连三的麻烦又来了。
失去亲人是不幸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与亲人决裂更是不幸,那是一种蚀心的苦。痛只是一时,苦却是一种长久的折磨。
刘佳玉与大伯和姑姑因为遗产问题彻底决裂,让本就因为失去父亲悲痛欲绝的刘佳玉,心中的痛苦又添了几分。
他没想到曾经看似和睦的亲情,在利益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首先是刘乃涛要接刘佳玉回刘家住,因为刘佳玉是老刘家的唯一独苗。十岁的刘佳玉在早熟的小牛倌姐姐高秀平的影响下,心智飞速成长。
他有自己的主见:“大伯,我不回去,我还要住在这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对我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刘乃涛没想到昔日被他当孩子看待的大侄儿,居然会当面反驳自己。刘乃涛眉头皱得更紧了,“佳玉啊,你是老刘家的根,得回咱们自己家。你爹走了,以后我养你,跟我走!”
说完他拽着刘佳玉就走,刘佳玉拼命挣扎,大声喊道:“大伯,我不要回去!我喜欢这里!”
曲桂娥一家见状,连忙上前阻拦。曲桂娥着急地说:“他大伯,孩子既然不愿意跟你回去,你就别强迫他了,我们会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对待的。”
曲桂娥解围裙的动作顿在半空,粗布带子垂下来晃悠,像极了辽远16号船头断裂的缆绳。
刘乃涛却不为所动,“这不行,佳玉必须跟我走,这是他爹的遗愿。”
曲桂娥在一旁赶紧打圆场,“他大伯啊,孩子既然愿意留在这儿,就随他心意吧,咱们都是一家人,在哪不都一样。”
刘乃涛却不松口,“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乃超走了,我得对老刘家负责。”
刘佳玉急得眼眶都红了,“大伯,我真不想回去,我在这儿习惯了,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娘,曲桂娥待我如亲儿子,我有娘的保护才会幸福,我们都亲如一家,我不走。”
刘乃涛见刘佳玉执迷不悟:“佳玉,你还小,很多事情不能跟你讲得太多,你想想,你爹到这个家是来干什么的?这么大一家子人全靠你爹一个人养活,他完全是累死的。”
高秀平舀水的葫芦瓢猛地沉进缸底,惊散了水面倒映的晚霞,碎成十七八片胭脂色的谎言。
她见刘乃涛不讲理:“你胡说八道,大船出事谁也没想到,你别在这赖这赖那!”
刘乃涛被高秀平怼得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吼道:“你懂什么!这是我们刘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高秀平也不甘示弱,“我怎么就是外人了,佳玉在我们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硬要把他带走!”
刘乃涛和高秀平剑拔弩张,气氛愈发紧张,曲桂娥异常清醒。
她拉过刘乃涛,轻声说:“他大伯,咱们也别争了,让佳玉自己做个选择。要是他愿意跟你走,我们绝不阻拦;要是他不愿意,你也别勉强,行不?”
刘乃涛卷烟叶的手指突然颤抖,烟丝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被虫蛀过的旧时光。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曲桂娥转向刘佳玉,“佳玉,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们。”
刘佳玉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要留在这儿,这里就是我的家。”
刘乃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强求了,希望你们能好好待他。”
曲桂娥连忙点头,“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的。”
刘乃涛垂头丧气地走开,一场风波暂时平息。可没等大家喘过气来,刘乃芳带着李寡妇赶来了。
李寡妇早就对曲桂娥恨之入骨,她指着曲桂娥便骂开了:“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我跟乃超一定会在一起的,那样他就不会被你克死了,你_
“你就是扫把星,你_哪个男人跟你在一起都得被你克死,你个扫把星!”
李寡妇边骂边哭起来,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刘乃芳也跟着哭起来:“我弟弟膀大腰粗,多好的体格,怎么跟你在一起就说没就没了。”
曲桂娥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一阵悲哀一阵难过。刘乃芳心疼弟弟失去理智有情可原,这位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跑到这里来哭得如此伤心,是在向她讨债呢。
曲桂娥为李寡妇对刘乃超的痴情感动:“妹子,乃超能够被你喜欢,也是他的福气,我替他谢谢你!你是个好女人。”
李寡妇没想到自己的叫骂声摔在棉花上了,一点回响也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会克夫,可惜乃超这么好的男人。不能让你就这样没事人一样,你得给个说法。”
曲桂娥听出了话里有话:“妹子,我跟你说不着,你是有目的而来的吧?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
李寡妇双手叉腰,大声道:“乃超那么好的男人,不能白死,我要你把乃超的遗产分我一半,他生前心里一直有我,这是我应得的。”
曲桂娥冷笑一声,“妹子,乃超走得突然,并没有留下什么遗产。而且他和我才是夫妻,就算有遗产也轮不到你。”
李寡妇不依不饶,“你别想耍赖,我知道他肯定有积蓄,你必须分我一半。”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这时,刘佳玉站了出来,“李阿姨,我爹生前从来没跟我们提过您,而且他的钱都用来维持家里开销了,根本没什么积蓄。您就别闹了。”
一直没说话的刘乃芳在一旁静静观察事态的走向,最后开口了:“佳玉说的话我信,乃超也许真的没有积蓄,但是这房子是乃超出钱盖的,我们家还帮衬不少,乃超走了,你们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曲桂娥仔细回想刘乃超盖房子的前后经过,刘乃超确实说过向哥哥姐姐借钱的事,但是具体多少刘乃超没有说。
刘乃超不想让曲桂娥有压力,他以为自己在海洋公司上班,再想想办法挣点外快,那点钱很快就能还上,哪知道天不遂人愿。
高秀平安慰母亲:“娘,我看他们就是来争家产的。你不用担心,钱我可以挣,你别上火就行。”
曲桂娥感觉有道理,她心平气和地对刘乃芳说:“原来这才是你们今天过来的目的,是吧?”
刘乃芳被曲桂娥说中,有些下不来台:“桂娥,其实,让佳玉跟我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他是我们刘家的根,他走了你也减轻负担,是吧?”
曲桂娥说:“我没有觉得孩子是个负担,相反,他给我们带来了快乐。至于他留不留下来,这是他的自由,你得尊重孩子的意见。”
刘乃芳走到刘佳玉身边:“佳玉,跟姑姑回去吧,那才是你的家。”
刘佳玉态度坚决:“姑姑,我不回去,我就住在这里,你走吧,你们都走吧。”
刘乃芳见刘佳玉态度坚决:“佳玉,这房子我和你大伯都出钱了,不能让外人白住,你如果不走,谁还我们钱呢?”
刘佳玉反驳道:“姑姑,我怎么就成了外人了?我住在哪个不都是你的侄儿吗?”
刘乃芳说:“这个家里,除了你还有谁跟你有血缘关系?你呆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刘佳玉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还是个孩子啊,在他内心,他就是喜欢呆在这个家里,说不出啥原因,他还没有学会解读自己,更不懂如何解读眼下的形势。
高秀平和娄翰林亲眼目睹了这场纷争,亲情和财产被放在天平上称量,究竟孰轻孰重?他们在心里数着小九九。
高秀平强忍着没有参与争辩,她的内心在激烈斗争,她原本以为亲情是无比珍贵的,是金钱买不到的。
可如今看着刘乃芳等人因财产与刘佳玉争执不休,在刘佳玉失去父亲最悲伤的情感低谷,让他去做在亲情友情之间去留取舍这样损伤大脑细胞的选择题,真是残忍。
她开始怀疑,这份亲情是否还纯粹?娄翰林则是满脸的愤怒,他没想到所谓的亲人竟如此薄情寡义,为了钱不择手段。
曲桂娥表面平静,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她没想到刘家人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更没想到李寡妇会说出她克夫这样伤人的话。
刘佳玉眼眶泛红,他对这些所谓亲人的贪婪感到失望透顶,更加坚定了留在这个充满温暖的家的决心。
就在气氛愈发紧张之时,村长高连发闻讯赶来。
他了解情况后,严肃地对刘乃芳等人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能为了这点事伤了和气。房子的事,等把账算清楚再说,不能就这样把人往外赶。”
刘乃芳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再强硬:“那等村长帮忙给算算账吧,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刘乃芳扔下讨债的炸弹转身离开,没有留给刘佳玉丝毫的安慰。
刘佳玉看到自己的亲姑姑居然为了钱给自己出难题,失去父亲的悲伤和发自内心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被一根称为理智的东西点燃。
他心里那团火瞬间燃烧起来,将曾经的血缘关系烧得一干二净:“我们家里还有一处房子呢,我回去把那个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还给大伯和姑姑,这处房子我们继续住。”
曲桂娥一听,连忙拉住刘佳玉,“佳玉,别冲动,那房子也是你爹的重要财产,留着将来给你娶媳妇。”
刘佳玉咬着牙说:“娘,我不想再跟他们有牵扯,这钱我必须还。”
曲桂娥急了:“这孩子,那是你的大伯和姑姑,怎么可能没有牵涉?”
村长高连发也劝道:“佳玉啊,先别着急做决定,这房子的账还没算清呢。等你大伯和姑姑他们说说具体欠了多少钱再做决定。”
刘佳玉不听劝说,他让娄翰林陪自己回去处理房子,娄翰林答应了。他目睹了刘佳玉的遭遇,深表同情。
本来,娄翰林曾经以为自己一个孤儿,在这个世上没有亲情,是最可怜的人,如今看到刘佳玉被亲情千刀万剐,他反倒庆幸自己了无牵挂的洒脱。
当刘佳玉在娄翰林的陪同下,回到自己曾经跟父亲一起居住的老房子时,他惊呆了,李寡妇和狗蛋住在里面。刘佳玉愤怒地冲进去,质问李寡妇:“你们怎么在这?这是我家!”
李寡妇却满不在乎地说:“你爹生前就答应把这房子给我了,现在他走了,这房子自然归我。”
刘佳玉气得浑身发抖,“我爹不可能这么做,你胡说!”
狗蛋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我们住得好好的,你别想赶我们走。”
娄翰林上前一步,冷静地说:“口说无凭,你说刘乃超答应把房子给你,有什么证据?”
李寡妇被问得一时语塞,眼神闪躲,“反正他就是答应了,你们别想赖账。”
刘佳玉知道跟她讲道理没用,转身就要去村里找村长评理。李寡妇见状,赶紧拦住他,“你别去,去了也没用,这房子我是住定了。”
娄翰林见状,一把将李寡妇推开,“你别无理取闹,我们去找村长,让他来主持公道。”
李寡妇被推得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和娄翰林动手。狗蛋也跟着上前帮忙,双方顿时扭打在一起。刘佳玉着急地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娄翰林注意到李寡妇绣花鞋尖儿的泥点,新鲜得如同刚结痂的谎言,他继续逼问李寡妇:“你说刘乃超答应把房子给你,拿出证据来,不然这房子还是刘佳玉的。”
李寡妇鬓角的素银簪闪过寒光,恰似她心底盘算的锋芒。她见娄翰林态度强硬,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嘴硬道:“证据我一时拿不出来,但他确实答应了。不信你们去问刘乃涛。”
刘佳玉听说刘乃涛,心里咯噔一声,胸口像被猫抓了一样疼痛。这疼痛从胸口蔓延至全身,让他感到浑身难受,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按理说,刘乃涛是自己的大伯,是自己的骨肉亲情,他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可如今,他不抱任何幻想,他甚至觉得是大伯和李寡妇一起合谋要占据这套房子。
果不其然,刘乃涛来了,刘佳玉的预判也应验了。刘乃涛的烟头在暮色里明灭,仿佛良心在黑暗中挣扎激发的火星。
他不明白自己的侄儿为什么会舍弃骨肉亲情去跟外人一起过,他不能让弟弟的房子被外人抢去,李寡妇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不算外人。
想到这,他沉着脸对刘佳玉说:“佳玉,你李阿姨说的是真的,你爹生前确实答应把这房子给她了。”
刘佳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大伯,“大伯,你怎么能帮着外人说话,我爹不会这么做的。”
刘乃涛皱了皱眉,“佳玉,你别任性,这是你爹的决定,我们要尊重……。”
娄翰林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刘乃涛,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刘乃超答应把房子给她?”
刘乃涛被问得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说:“我就是证据,乃超亲口跟我说的。”
刘佳玉感到无比绝望,他没想到自己的亲大伯竟然会为了一个外人来抢夺自己的房子。
夕阳把老屋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生锈的镰刀横亘在刘佳玉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说:“大伯,就算我爹答应了,那也得有书面协议,你拿不出证据,这房子就还是我的。”
说完,刘佳玉拉着娄翰林就往外走,
他要回去处理老房子,卖钱还姑姑和大伯。
曲桂娥回想起李寡妇说的“克夫,扫把星”等污言秽语,越想越气。
难道自己真的就是克夫的命,是不是谁跟她在一起都不能安生?那不如自己一走了之。
如果自己走了,是不是就没人过来闹,那样孩子们可以继续住这房子。
她看大女儿高秀平正在跟村长高连发商量事情,一定是关于房子的事。看来要想继续住在这处房子里,只能还钱。
可是眼下,拿什么还呢?秀平以前放牛挣粮食挺多,多少可以换点钱。现在不放牛去哪里挣钱?
如果想让孩子继续住下来,只有自己一走了之。
秀平现在能够扛起家庭的担子,自己完全放心,还有娄翰林帮衬,佳玉也懂事,玲玲听话,英子病好了,蛮机灵的,不用操心。
吉梁?哎!生死由命,全当没那个儿子。我只要能保住房子,其它管不了那么多。
我这个克夫之人就不该在世上祸害人,早走大家都消停了。
说着她恋恋不舍地看看家里的一切,转身躲到里屋,把门关上,拿出她藏在门后缸缝里的火油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这是她第二次成功将火油喝进肚子里。
第一次是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当她想象着自己就要跟一个罗锅子过一辈子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天塌了,她恐惧、无助、伤心和愤慨……
所有的情感汇聚,她承受不了,只有一死才能摆脱无尽的折磨。
没想到她被救活,也没想到罗锅子高殿广给了她重生,她庆幸自己没死,白捡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二十多年,虽然贫困,但也有很多快乐。罗锅子有情有义,刘乃超有本事能挣钱,几个孩子也懂事。
生活好像总是起起伏伏,如果没有意外……可是,意外它来了,该怎样面对?
这一次没有人来救我了,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就该……
这些念头随着火油的下咽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火油粘稠的灼热感从舌尖一路烧进喉咙时,她才真正明白这东西为什么被叫作“火油”。
她忘记上一次喝火油的感受,当心灵的痛苦达到一定极限,身体的痛就会被被忽略掉。
第一口下去像吞了刀片,喉管猛地抽搐,她弓着背干呕,煤油的腐臭味混着胃酸冲上鼻腔。第二口灌得更急,液体滑过食道像烙铁捅进胸膛,五脏六腑瞬间绞紧。
她听见自己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手指痉挛地抠进泥地,指甲缝里全是血和土。
煤油在胃里翻腾成滚烫的岩浆,烧得她眼前炸开一片蓝光——像檀香山那个被蓝焰包裹的老人,只是这火从脏腑深处燃起。
剧痛让她蜷成虾米,额头抵着冷硬的米缸。煤油开始腐蚀黏膜,血沫混着黑褐色的油滴从嘴角溢出,每咳一声都带出更多血腥。
她想起邻村跳井的少年被捞上来时浑身滴水、面色青紫的模样,此刻竟羡慕那井水的冰凉。肠子像被无数铁丝绞拧,她翻滚着撞倒水瓮,瓦片碎裂声惊醒了门外的玲玲。
玲玲推开门一看,惊呆了:“娘,你怎么了……”
高连发和高秀平正在讨论房子,听到玲玲喊叫声赶紧跑过来。
灌粪水催吐的土法救了她一命。高连发把手指捅进她的喉咙,逼她吐出大滩黑黄秽物。
火油灼伤的食道连口水都咽不下,她躺在炕上盯着房梁,脑袋里是生和死的撕扯,中间是一个屏障,她一回儿生,一回儿死。
她被送到公社医院,一顿正规抢救,她活下来,食道却永久溃烂成火烫的荒原。
此后再饿也不敢闻油味,仿佛那晚吞下的不是火油,是一簇困在血肉里永不熄灭的蓝焰。
许多年后她才懂,五十年代的火油从来烧不死人——它只把绝望熬成慢性毒,让活着比纵身一跃更疼。
她发誓再也不喝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