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粗糙的竹篾边缘摩擦着高老太太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关节,每一次摇动,都像在摩挲着记忆深处父亲那些洗得发白、却总带着阳光皂角味的粗布衣衫。
三岁的狗挡踮着脚,小手猛地扑向花丛里的蝴蝶。一只蝴蝶飞过,停在旁边的花丛中。三岁的狗挡眼睛一亮,迈着细碎的步伐朝着蝴蝶跑过去:“抓蝴蝶!”
一旁正在打盹儿的滚子立马跟上去。
狗挡伸出小手,眼看就要抓到蝴蝶,蝴蝶却扑棱一下飞起来。
狗挡急得直跺脚:“回来!我不打你,我就是想跟你玩玩。”
滚子像是明白小主人的心思,猛地扑进花丛中,它惊起的不是蝴蝶,而是漫天的记忆碎片,是海鸥留在高老太太手掌心的蝴蝶型粘液的结晶体。
狗挡见状,“咯咯咯”地笑起来。父亲高殿广也被逗乐了,笑着喊道:“小心点儿,别摔着喽。”
狗挡玩心大起,跑到花丛里要找滚子玩耍,滚子故意在花丛里钻来钻去,狗挡就在后面追着,一时间院子里充满了狗挡欢快的笑声和滚子兴奋的汪汪声。
高老太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笑容很沉,压住了摇动蒲扇的手。
父亲高殿广依旧是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他陪自己玩耍,用竹子和草给自己编织各种玩具,他陪自己到山上放牛。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吹灭了高老太太温暖的回忆,原来是一场梦。
这海风是真不解风情,不该来的时候偏要来,该来的时候他偏不来。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高老太太眼中闪烁着泪花。她想起了父亲曾经的坚韧与无奈,心中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与对未来的迷茫。
高老太太的记忆就是从抓蝴蝶开始的,那是一个美好的开始,阳光、蝴蝶、滚子,还有父母和哥哥。
那时候,她是纯粹的孩子,常听奶奶刘氏说起父亲高殿广小时候的事情,她努力把奶奶口中的父亲和她看到的父亲拼凑在一起。那个时候也是高老太太最快乐的时光。
奶奶刘氏说,当年高殿广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帅小伙。他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深邃如海,幽黑之中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关键是,他身强体壮,睿智通达,家中虽不富裕,但也过得安稳自在。
这日,高殿广穿戴整齐跟着媒人去见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名字叫王华。媒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叫王华的女娃子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子,你可要好好把握!”
高殿广见媒婆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有些怀疑。
哪知道刚踏入庭院,就感受到一种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王华缓缓走来,轻纱遮面,但身姿婀娜,步步生莲。高殿广不禁心中一动:“果然气度不凡!”
待王华摘下面纱,只见她皮肤白皙如雪,眉眼弯弯恰似月牙,樱桃小嘴不点而朱。
高殿广一时竟看痴了。王华轻咳一声,高殿广才回过神来,脸上泛起红晕。
两人交谈起来,高殿广发现这王华不仅模样出众,而且知书达理,谈吐不凡。
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彼此都颇有相见恨晚之感。高殿广坦诚:“我家境贫寒,恐怕姑娘受不了苦。”
没想到王华却并不在意,她笑盈盈地说:“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华。”
高殿广感激地看着王华,说道:“难得姑娘看得起我,我有些诚惶诚恐。只是,怕日后委屈了姑娘。”
王华浅笑盈盈,轻声回应:“钱财之物不过身外浮云,你的才华人品是无价之宝。我愿意和你共筑爱巢,相濡以沫。”
高殿广心中满是感动,声音微微颤抖:“姑娘真是奇女子,能得到姑娘垂青,我三生有幸。只是这世间人心险恶,我怕护不住姑娘周全。”
王华被高殿广逗笑了:“我又不是大老虎,你这怕这怕那的,还整出三怕了。”
高殿广自己也笑了:“只是我怕……”话到嘴边被自己咽下去了。
王华轻轻拉住他的手,柔声说道:“你的臂膀坚实有力,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我平安,况且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高殿广握紧王华的手,目光坚定:“既然如此,我一定不辜负姑娘的深情厚意。此生此世,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姑娘喜乐安康。”
王华双颊泛红,娇羞道:“往后岁月愿与君同行。”
二人相视一笑,阳光正好洒下,映照着他们满是憧憬的面容。
一旁的媒人大喜,感觉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要成了。高殿广满心欢喜又略带忐忑,望着王华,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
然而命运跟高殿广开了一个大玩笑。
就在高殿广沉浸在初恋的美好中时,外籍老板开厂子来村里招工了。
工厂监工承诺给予高额报酬,管吃管住,村里人听闻后心动不已,符合条件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前去应招。
高殿广的母亲刘氏犹豫:“要不然我们不去挣那个钱,先把王华娶进家门再说。”
高殿广思前想后:“娘,我们家本来就困难,人家王华养尊处优,怎么能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受苦呢?我去多挣点钱,回来再娶她。”
刘氏拗不过高殿广,“哎!这一去不知何日?”
高殿广心里更是不舍,毕竟刚刚遇到心仪之人,出去干活就意味着分离,一旦分离,就是无常多变的未知。可是家里急需这笔钱改善生活。
高殿广望向王华,眼中满是愧疚与不舍:“姑娘,你等着我,待我挣到很多钱,回来娶你。”
王华虽心中难过,却还是鼓励他前去,只见王华眼中含泪,轻声说道:“你一定要回来,我会等你。”
高殿广紧紧握住王华的手,声音哽咽:“我一定会回来,不管多难,我都会来娶你。”
王华点头,泪水滑落:“我相信你,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高殿广依依不舍地告别王华,随着招工队伍离开了村子。
初到工厂,高强度的劳作让高殿广疲惫不堪。
但每次想到家人,想到远方的王华,他就充满动力。然而,工厂监工对待工人极为苛刻,稍有差池便是打骂。高殿广心中愤恨,却无可奈何。
几个月过后,高强度高风险的劳作、棍棒之下的屈辱、食不果腹衣不盖体的待遇,工人们死伤惨重。
高殿广罹患胃病,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内心纠结:“我可能无法再回去履行对女子的承诺。”
高殿广躺在简陋的工棚里,手中紧紧握着王华送给他的手帕,泪水划过脸颊,在这陌生之地,他的爱情与希望渐渐渺茫:“我还能回去吗?我还能履行对她的承诺吗?”
高殿广仿佛听见海风怒吼,在回应他的痛苦:“我不能放弃,我还有家人、还有她。”他重拾信心,终于战胜了疾病,重新开始工作。
这天,码头上运进一台大型设备,据说是从国外引进的,能够制造大炮。
那大家伙又高又大,搬运起来可费劲了。那时候东北地区确实有一台手摇吊车,在牡丹江铁道部。牡丹江到云港路途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无奈之下,全凭人工干吧。
工头大声呼喊着:“都过来,过来,将这台机器抬到那边去。”
“这么大的大家伙,能抬动吗?”
“这得用吊车才行,光凭榜子怎么可能?”
工头一听火了:“都给我闭嘴,不想干的,都给我滚蛋!”
工人们不说话了,忍气吞声地就饭。几十个工人用木杠子抬,可是那个大机器实在太沉,工人们试了几次都没有丝毫松动。
工头挥舞着鞭子,鞭影在阳光下划出凌厉的弧线,鞭柄上镶嵌着珍珠贝母,那珍珠贝母鞭柄反射的阳光,在墙上刻下一道道移动的伤疤。
他大声怒吼道:“你们这些懒骨头,再不快点干,今晚就别想吃饭!”
高殿广等人愤愤不已:“我们不是畜生,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工头冷笑道:“我看你们是活腻了,还敢顶嘴!”
说完,工头抡起鞭子狠狠抽打,那挥舞的鞭影犹如监控探头摆动
几个人的后背都被他抽打得呈现一道道血红的印迹:“在这里,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高殿广等人紧握拳头,眼中闪着怒火,真想狠狠揍工头一顿。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需要背负的家,有家人在等待着他们。眼下能做的只有忍耐。
当工头发出“起”的瞬间,弯腰弓背的工人们一齐直起腰身。
就在这时,悲剧发生。高殿广个子最高,又抢先一秒钟直起腰身,并且是铆足力气,一冲劲起身,缓冲的力量太急。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高殿广趴在地上起不来。
工友们赶忙去搀扶他,工头却骂骂咧咧:“想不干活偷懒是吧?赶紧起来给我干活!”
高殿广疼得咬牙切齿,浑身大汗淋漓:“我的腰……抬不起来,我……”
高殿广话没说完就晕倒,工友们想把他搀扶起来送去就医,工头却抡着鞭子大喊大叫:“快点干活,让他自己死去吧!别理他!”
工友们在皮鞭的威逼下继续干活,高殿广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从此折叠起来,变成不足一米高的罗锅子,脊背弯成一道山峰。
高殿广的初恋和梦想,尊严和勇气,随着他腰身的弯曲,统统被征收。他那弯曲的脊背,在工头的打骂声中沉默,犹如无声的山峰,背负着命运的嘲弄。
那弯曲的脊椎成了命运的等高线,标记着人生海拔的骤降。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不知过了多久,高殿广苏醒过来,他咬紧牙关想要站起来,剧烈的痛疼让他眼冒金花,差点又晕了过去。
工友们都在干活,工头手里提着鞭子走来走去,宽大的衣衫在风中飘舞,露出后背上隐隐约约的航海图纹身。
高殿广盯着航海图纹身,更加恼怒,他想挣扎着站起来,钻心的疼只能维持他趴在地上挣扎,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站起来:“我这是报废了吗?那我以后……”
高殿广不敢再想,绝望和痛苦让他失去理智。
人在生气的时候是有超能力的,这是一种透支灵魂和体力的绝地求生。
他歪歪扭扭地爬着,从身边的废物堆里拖出一根铁棒子,当工头再一次靠近他的时候,他使出浑身解数,抡起铁棒,朝着工头砸过去。
在铁棒即将落下的刹那,工头突然用中文大喊:“等等!我是地下党!”
高殿广的胳膊僵在半空,工头扯开衣领露出另一侧纹身,竟是枚褪色的红星。
“你……?”
高殿广的怒火转为震惊。
工头压低声音:“我在找被劫的军工图纸,就在那台机器里。”
他瞥见监控探头正转过来,突然高声骂道:“废物!”
同时悄悄往高殿广手里塞了张纸条:“想办法送到警察署。”
高殿广强忍着剧痛,将纸条藏好。这时,监控探头缓缓转了过去。工头又提高音量骂道:“还不快干活,磨磨蹭蹭的!”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高殿广明白此事重大,可自己如今重伤在身,行动极为不便。他趁工友们不注意,一点点往隐蔽处挪动。每动一下,背上和腰上的剧痛就如潮水般袭来,但他咬牙坚持着。
好不容易挪到一处废弃的杂物堆后,他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军工图纸的关键信息。
高殿广深知这图纸关系重大,可能会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他暗自决定,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消息送到警察署。
夜幕降临,高殿广趁着夜色,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朝着警察署的方向艰难前行,身后,是他在地上留下的一道道血痕。
高殿广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几乎将他击垮。但一想到那图纸的重要性,他又咬牙坚持着。
就在他耗尽力气,几乎走不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是高连成,他听说高连成在警察署工作,何不去警察署,把文件交给高连成让他转交给组织就行。
想到这,高殿广又来了力气。他拼尽全力往家的方向走去。只要回到家里就好办,让家人帮他送达。
于是他咬咬牙继续前行,终于按工头指示把海图送到当时在警察署工作的高连成手里。
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个监工正是王华的大哥王强,而海图标记处藏着足以买下整座岛的黄金。
那是王华省下嫁妆和彩礼换的抗战经费。为此,王华嫁给邻屯一个富商大贾罗维顺,曾多次资助部队抗战物资和银元。
王强后来归队当连长,高殿强参加队伍的时候曾经跟他在一个连战斗过。
王连长在高殿强的成长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以至于多年后,高殿强仍然对王连长念念不忘。
如今青铜蝶在博物馆闪烁,说明牌写着:“海洋生物结晶现象”。
只有高老太太每次参观时都会对讲解员说:“你们搞错了,这是我爹没送出去的金戒指变的。”
众人愕然的眼神投向她,她却晃着蒲扇悠然离去。
有谁会相信她的话呢?不把她当傻子骂一顿就是挺给面子的。
历史呈现的不都是真相,许多尘封的事实没有机会还原。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其实并不是一个边界能够分清的。
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当年高殿广去外国人的厂子工作后,王华参加地下党组织,跟哥哥里应外合。
她亲眼目睹抗战士兵资金紧张的局面,毅然决然嫁给富商,用嫁妆和彩礼换取抗战经费。
高老太太听后,泪水夺眶而出,这么多年她心中的谜团终于解开。她感慨命运弄人,但也明白了父母辈们为了家国大业做出的牺牲。
此后,高老太太更加坦然地面对生活,把这段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那些被尘封的真相不再被遗忘。
至于他的父亲高殿广,一个永远直不起腰板的男人,他的前路该怎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