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牛奶一样稠密,郭春海蹲在溪边,用猎刀继续刮着鹿皮上残留的脂肪。
刀刃与皮子摩擦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惊起了不远处一只早起的松鸦。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今天又是个狩猎的好日子。
海哥!二愣子一瘸一拐地从岩洞方向跑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你看俺找到了啥!
郭春海接过一看,是一块锈迹斑斑的剃须刀片。哪儿来的?
洞后边石缝里。二愣子兴奋地比划着,俺想刮刮胡子,咱现在有钱了,得讲究点。
郭春海忍不住笑了。
这傻兄弟自从有了新棉袄和新枪,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带着开始在意起形象来。
他接过刀片在磨刀石上蹭了两下:转过来,我给你刮。
二愣子乖乖蹲下,仰起脸。
郭春海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刮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上辈子他毁容后,都是二愣子帮他刮胡子,现在反过来了。
嘶——刀片不小心划了道小口子,二愣子却咧嘴笑了,没事海哥,俺皮厚!
刮完胡子,二愣子对着雪水照了照,满意地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真得劲!海哥你也刮刮?
郭春海摇摇头:留着挡风。他收起刀片,今天我去东沟看看,记得那边有群野猪。你守着洞,把剩下的鹿肉熏完。
二愣子立刻垮下脸:又让俺看家...
伤没好利索别逞能。郭春海往猎枪里压了两发子弹,等我回来教你打移动靶。
安顿好二愣子,郭春海背着猎枪出发了。
东沟离岩洞有七八里山路,是片水草丰美的洼地,野猪最爱在那里拱食。
他边走边留意着雪地上的踪迹——狍子的蹄印、兔子的足迹、还有...这是?
郭春海突然蹲下身,仔细查看雪地上那串模糊的脚印。
不是野兽的,是人!
而且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三个成年男性的足迹,从脚印深度看都背着不轻的东西。
猎户?他轻声自语,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猎户不会这么密集地走在一起,而且脚印显示他们走走停停,像是在搜寻什么。
郭春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顺着脚印追踪了一段,发现这些人是从三家屯方向来的,而且行进路线明显是朝着岩洞方向!
糟了!郭春海转身就往回跑,脑子里闪过王炮手的警告——张有德在打听他的踪迹。
山路上的积雪减缓了他的速度。
跑了约莫二里地,郭春海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隐约的人声。
他立刻闪到一棵红松后,屏息静听。
...肯定在这片儿,老赵头说看见过他们往这边走。一个粗哑的男声说道。
岩洞...小山子提过一嘴...另一个声音接话,听着像是屯里的混混刘三。
郭春海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是冲他们来的!
他悄悄探头张望,只见三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坡上指指点点。
领头的穿着件军大衣,腰间别着把砍刀——是张有德的远房侄子张铁柱,有名的狠角色。
后面跟着刘三和另一个面生的壮汉,两人手里都拎着棍棒。
分头找!张铁柱挥了挥手,看见人先别动手,招呼一声。那小子现在好像有枪。
三人分散开来,呈扇形向前搜索。
郭春海估算了下路线,最危险的刘三正好朝着岩洞方向去了。
他必须赶在这伙人之前回去!
借着灌木和地形的掩护,郭春海绕了个大圈,抄近路往岩洞狂奔。
胸口像着了火一样疼,但他不敢停下——二愣子还傻乎乎地在洞里熏肉呢!
距离岩洞还有一里多地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郭春海浑身一激灵,那是五四式手枪的声音!
二愣子!他顾不上隐蔽,拔腿就跑。
刚爬上一个山坡,就看见岩洞方向冒起一股黑烟,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郭春海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他边跑边给猎枪上膛,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上辈子二愣子惨死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回,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转过最后一片灌木丛,岩洞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眼前的景象让郭春海血液凝固——二愣子背靠洞壁,手里举着手枪,面前躺着个人,正是刘三!
另外两个人站在不远处,张铁柱正举着砍刀步步逼近。
别动!郭春海大喝一声,猎枪对准了张铁柱的后背。
所有人都愣住了。
二愣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海哥!他们要抢咱的肉!还说要你的命......
张铁柱慢慢转过身,脸上横肉抽搐:郭春海?正好,省得我们找了。
什么意思?郭春海枪口纹丝不动。
张会计发话了,要你一条腿给他儿子赔罪。张铁柱狞笑着晃了晃砍刀,识相的就放下枪,我们只打断你一条腿。
躺在地上的刘三突然呻吟起来:铁柱哥...这小子真开枪打我腿...
郭春海这才注意到刘三的裤腿已经被血浸透,二愣子那一枪竟然打中了!
听见没?张铁柱趁机又往前蹭了两步,你兄弟先动的手,这事儿没完了。
郭春海冷笑一声:三个人持械上门,还说我们动手?
他枪口一偏,地一枪打在张铁柱脚前,再动一步,下一枪打你膝盖。
张铁柱脸色变了。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蔫了吧唧的小子真敢开枪。
海哥...二愣子一瘸一拐地挪到郭春海身边,手枪还指着对面,他们说要烧咱的洞...
郭春海这才注意到洞口堆着的干草有被点燃的痕迹,显然是被二愣子及时扑灭了。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手指扣上了扳机:谁指使的?张有德?
少废话!张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土枪,老子就不信你敢...
郭春海没等他说完就扣动了扳机。
子弹精准地打在土枪上,震得张铁柱虎口开裂,武器掉在雪地里。
滚回去告诉张有德,郭春海声音冷得像冰,再敢来找茬,下次子弹就不是打枪了。
张铁柱捂着手,脸色煞白。
他没想到郭春海的枪法这么准,更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子发起狠来这么吓人。
还不滚?郭春海又举起了枪。
三人搀扶着狼狈逃窜,连句狠话都没敢留。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山路上,郭春海才放下枪,转身查看二愣子的情况。
伤着没?
二愣子摇摇头,眼睛亮得吓人:海哥,俺打中他了!真的打中了!
郭春海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怎么回事?从头说。
原来郭春海走后不久,二愣子就听见洞外有动静。
他以为是郭春海回来了,刚走到洞口就看见三个人鬼鬼祟祟地靠近。
刘三二话不说就往洞口堆干草要点火,二愣子情急之下开了枪警告,没想到真打中了。
俺不是故意的...二愣子低下头,他们说要烧了咱的家...
郭春海拍拍他的肩膀:打得好。他走进洞里检查损失,还好只有些熏肉被踩坏了,收拾东西,这地方不能呆了。
为啥?咱有枪啊!二愣子不解地问。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郭春海麻利地打包着必需品,张有德在屯里势力大,这次没得手,下次肯定带更多人来。
两人匆匆收拾了鹿茸、鹿皮、鹿肉、熊胆和值钱的家当,用油布包好埋在了附近的秘密地点。
剩下的肉和吃的用的,大部分都拿上了,实在带不走得零碎,只好留在洞里。
去哪?二愣子背着包袱问。
郭春海想了想:先去老炭窑避避风头,等天黑再作打算。
老炭窑在更深的山里,是早年烧炭人留下的废弃工棚,比岩洞隐蔽得多。
两人赶到时已是下午,简单收拾了下就安顿下来。
海哥,咱以后咋办?二愣子啃着带来的干粮,闷闷不乐地问。
郭春海没立即回答。
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附近的地形图,眉头紧锁。
得罪死了张有德,短时间内三家屯这边是不能再待了;长期在野外也不是办法,冬天越来越冷...
去老金沟。他突然说。
老金沟?二愣子瞪大眼睛,那不是...
对,鄂伦春人的地盘。郭春海点点头,编了个理由:上回进县城碰见了一个鄂伦春老猎人,说他们那儿缺会打猎的年轻人。
二愣子有些犹豫:听说他们不待见外人...
我有办法。郭春海很有信心地说,就说咱们是来找亲戚的,远房表叔叫...叫阿坦布。
阿坦布?二愣子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名字,真有这人?
郭春海神秘地笑笑,心里想着:有是有,不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搬走了。
他收起纽扣,休息会儿,半夜出发。老金沟得走一整天。
傍晚时分,郭春海被一阵轻微的声惊醒。
他悄悄摸到炭窑口,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正小心翼翼地接近。
二愣子!他低声唤醒同伴,有人来了。
二愣子一个激灵爬起来,手枪已经握在手里。
郭春海示意他别出声,自己则举着猎枪瞄准了那个黑影。
黑影越来越近,突然轻声喊道:海子?在里头不?
郭春海一愣——是王炮手的声音!
他谨慎地探出头:王爷爷?
老人家的身影从树后转出来,肩上还背着那杆老步枪:可算找着你们了!
原来王炮手听说张铁柱带人上山后,立刻意识到要出事,赶紧跟了过来。
路上碰见了受伤的刘三,问出了大概情况。
你们惹大麻烦了。王炮手蹲在火堆旁,脸色凝重,张有德已经去公社告状了,说你们持枪伤人。
二愣子急了:是他们先...
我知道。王炮手摆摆手,但张有德有门路,公社武装部明天就要派人来搜山。
郭春海心头一紧。
这年头武装部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给他们定个持枪行凶的罪名,少说也得蹲几年大狱。
我们打算去老金沟。他低声说。
王炮手眼睛一亮:好主意!鄂伦春人自治,武装部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路上吃的。
布包里是十几个玉米面贴饼子和一块老咸菜疙瘩。
二愣子眼眶一下子红了:王爷爷...
别矫情。老人摆摆手,记住,走野狼谷那条路,虽然难走但安全。到了老金沟就提阿坦布的名字,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郭春海惊讶地看着老人:您也认识阿坦布?
年轻时一起打过围子。王炮手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那老小子还欠我一张貂皮呢。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王炮手一直送到谷口,临别时突然塞给郭春海一个小布包:拿着,万一用得上。
郭春海打开一看,是五十发猎枪子弹和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
不到万不得已别打开看。老人神秘地说,走吧,趁着月色好赶路。
星光下的山路格外难走。
二愣子虽然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却硬是一声不吭地跟着。
郭春海不时回头看他,生怕这傻兄弟掉队。
海哥,咱真要去跟鄂伦春人住啊?爬上一处陡坡时,二愣子喘着气问。
暂时的。郭春海拽了他一把,等风头过去再说。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上辈子虽然跟鄂伦春猎人打过交道,但真要融入他们的聚居地是另一回事。
不过眼下别无选择,张有德在公社的关系网不是他们能对抗的。
夜越来越深,林间的风声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二愣子不自觉地往郭春海身边靠了靠。
怕了?郭春海轻声问。
二愣子摇摇头:有枪呢...就是...他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就是舍不得岩洞...二愣子声音低了下去,那是咱第一个家...
郭春海喉咙一哽。
是啊,那个简陋的岩洞,是他们重生后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是二愣子第一次有了的概念的地方。
会回去的。他用力搂了搂二愣子的肩膀,我保证。
月光透过树梢,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在茫茫林海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有彼此,还有手中的枪,还有兴安岭无尽的群山可以藏身。
至于明天会怎样,谁知道呢?
郭春海摸了摸怀里的子弹和纸条,迈步走向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