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海棠花瓣的甜香,卷着侯府后花园里隐约的丝竹声,往正厅的方向漫溢。沈令薇支着下巴坐在窗边,看丫鬟们将最后一盆晚樱摆到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桌面,心里头正盘算着今晚的“重头戏”。
三日前,宫里那位素来爱热闹的淑妃娘娘忽然传下懿旨,说感念春光正好,邀了京中几位勋贵家的女眷去她的含芳殿赴宴,美其名曰“赏春雅集”。镇北侯府自然在列,沈令薇作为府里唯一适龄的姑娘,这趟差事是推不掉的。
“姑娘,您这鬓边的珠花是不是太素净了些?”贴身丫鬟挽月捧着首饰盒,小声嘀咕,“听说这次连安远侯府的那位林二小姐都要去,她最是爱穿金戴银的,咱们别被比下去了才好。”
沈令薇抬眼瞧了瞧铜镜里的自己,一身月白色绣折枝玉兰花的襦裙,鬓边斜插着一支珍珠流苏步摇,确实清雅有余,华贵不足。她伸手拨了拨流苏,轻笑一声:“比下去?挽月,你当这是菜市场比谁的菜篮子沉呢?淑妃娘娘的雅集,讲究的是‘雅’字,不是比谁的金子多。再说了,真要比这个,咱们府里的库房还能输给她安远侯府?”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却门儿清。这场所谓的“雅集”,说白了就是京中贵女们的社交场,明里暗里都是较量。诗词歌赋是幌子,家世容貌是底气,能不能讨得贵人欢心,能不能给自家挣得脸面,才是真正的学问。
她穿来这侯府三个月,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如今的从容应对,早已不是那个对着古代规矩两眼一抹黑的现代社畜了。论起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她沈令薇在前世的职场上可是身经百战,这点小场面,还真不怵。
“走吧,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沈令薇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步态从容地往外走。挽月赶紧拎着裙摆跟上,嘴里还在碎碎念:“姑娘您说得是,可奴婢总觉得,还是得亮眼些才好……”
沈令薇没再接话,心里却另有打算。亮眼?她今晚不仅要亮眼,还要亮得让某些人睁不开眼。
马车辘辘,行至宫门前停下。镇北侯夫妇带着沈令薇递了牌子,验过身份,才由内侍引着往含芳殿去。一路上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果然不负“含芳”二字。沈令薇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群锦衣华服的姑娘们正结伴而行,其中那个穿着桃粉色撒花裙、头上插满金饰的,想必就是挽月说的林二小姐了。
林二小姐也瞧见了他们,目光在沈令薇身上一扫,带着几分审视和不屑,随即扭过脸去,跟身边的人低声说笑起来,那姿态,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沈令薇唇角微勾,没放在心上。这种段位的,还不够资格让她动真格的。
进了含芳殿,殿内早已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淑妃端坐在主位上,容貌秀美,气质温婉,见他们进来,微微颔首示意,声音柔婉动听:“镇北侯、侯夫人快请坐,这位便是令千金吧?果然是个标志的姑娘。”
沈令薇跟着父母行礼问安,声音清脆:“臣女沈令薇,见过淑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的礼仪是特意请宫里的老人教过的,标准规范,挑不出错处,加上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此刻低眉顺眼的样子,倒让淑妃多看了两眼,笑道:“免礼吧,看座。”
落座后,沈令薇便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端起茶盏,小口啜饮,眼神却像雷达一样,将殿内众人扫了个遍。除了刚才见过的林二小姐,还有定国公府的三小姐、礼部尚书家的千金……都是京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几个,眼神若有似无地往她这边瞟,带着探究和好奇。
毕竟,谁都知道镇北侯府这位大小姐前阵子落水醒来后,性子大变,不仅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寡言的样子,还接连在几次小宴上露了些“小本事”,比如随口吟出几句新奇的诗,或是指出了某位小姐插花的不妥之处,虽算不上惊世骇俗,却也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
“今日天气正好,诸位姐妹齐聚,若是只坐着喝茶,未免辜负了这春光。”淑妃身边的一位女官柔声开口,“娘娘说了,不如咱们各自露一手,或诗或画,或歌或舞,也算是为这春景添些雅趣,如何?”
这话正合了众人的心意,立刻有人响应。先是定国公府的三小姐起身,说要献上一首七言绝句。她声音娇柔,诗句也算工整,赢得了几声赞叹。接着,又有几位小姐分别展示了书法和琵琶,虽算不上顶尖,却也中规中矩。
轮到林二小姐时,她显然是做足了准备的。只见她走到殿中,先是福了一礼,然后扬声道:“臣女不才,愿为娘娘献上一支《霓裳羽衣舞》。”
《霓裳羽衣舞》是唐代宫廷乐舞,虽流传下来,却极难演绎,不仅要求舞者身段柔软,更要有仙气飘飘的气质。林二小姐敢选这支舞,显然是有几分自信的。
果然,随着乐声响起,林二小姐旋身起舞,裙摆飞扬,金饰叮当,确实有几分舞姿。只是她过于追求华丽,动作间少了几分飘逸,多了几分刻意,看得沈令薇暗暗摇头——这哪是《霓裳羽衣舞》,分明是“金饰展示舞”。
一曲舞毕,林二小姐额上已沁出薄汗,她带着几分得意看向淑妃,等待夸奖。淑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林二小姐舞姿娴熟,不错。”
这评价算不上多高,林二小姐脸上的得意淡了些,眼神却挑衅似的看向沈令薇,那意思很明显:该你了。
周围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了过来。谁都知道,沈令薇以前是半点才艺都拿不出手的,如今林二小姐珠玉在前,她若是献丑,岂不是正好让人看笑话?
沈令薇的母亲也有些紧张,悄悄握了握她的手。沈令薇回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
“臣女不才,既无佳句,也无妙笔。”她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从容,“不过臣女近日偶得一曲,自觉与这春景颇为相合,愿为娘娘和诸位献上一舞,博大家一笑。”
众人闻言,都有些惊讶。沈令薇会跳舞?还是“偶得一曲”?这话说得未免太轻巧了些。林二小姐更是嗤笑一声,等着看她出洋相。
淑妃却来了兴致,笑道:“哦?沈小姐有此雅兴,本宫自然是要瞧瞧的。不知需要什么乐器伴奏?”
“不必劳烦乐师。”沈令薇微微一笑,“臣女这支舞,只需一面鼓即可。”
“只需一面鼓?”众人更是诧异。自古以来,跳舞哪有不用乐师伴奏的?单用一面鼓,未免太过单调了。
沈令薇却不多解释,只示意内侍取来一面大鼓。鼓身漆黑,蒙着上好的兽皮,立在殿中,倒有几分气势。
她走到鼓前,深吸一口气,忽然抬眸,眼神瞬间变得清亮锐利,与方才的温婉截然不同。只见她素手拿起鼓槌,手腕轻转,“咚”的一声,鼓声沉闷而有力,像是春雷乍响,瞬间将殿内的喧嚣压了下去。
紧接着,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如骤雨打芭蕉,如骏马奔平川,充满了力量与节奏。而沈令薇的身体,也随着鼓点舞动起来。
她的舞姿并不像林二小姐那般追求柔美华丽,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利落与张扬。时而旋转如飞,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月白色的裙摆在鼓点中翻飞,宛如一只月下惊鸿;时而踏步顿足,动作刚劲有力,眼神凌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她的动作并不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舞蹈规范,带着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自由与奔放,却又与那急促的鼓点完美契合,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跳跃,都精准地踩在鼓点上,仿佛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殿内所有人都看呆了。淑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惊叹。镇北侯夫妇更是张大了嘴巴,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有如此舞姿。林二小姐脸上的嗤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难以置信和嫉妒。
沈令薇越舞越投入,她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在舞台上挥洒汗水的自己。那时候,她为了排一支现代舞,曾对着镜子练到深夜,肌肉酸痛到抬不起手。没想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技巧,竟然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派上了用场。
她将现代舞的张力与古典舞的韵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力量感,又不失美感。鼓点在她手中变幻莫测,时而急促如战鼓,时而舒缓如流水,她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时而激昂,时而柔情,将春的生机、夏的热烈、秋的萧瑟、冬的静谧都演绎得淋漓尽致,却又始终围绕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最后,她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同时双手紧握鼓槌,重重地砸在鼓面上——“咚!”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所有的鼓点戛然而止。她稳稳落地,身姿挺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明亮如星,带着一丝未散的锐气,微微喘息着,却自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淑妃才率先鼓起掌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赏:“好!好一个沈令薇!这支舞,真是惊为天人!本宫从未见过如此富有灵气与力量的舞蹈,当浮一大白!”
随着淑妃的称赞,殿内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赞叹声。
“沈小姐真是好舞姿!”
“这舞太精彩了,看得我心都跟着跳!”
“以前怎么没听说沈小姐有这般才艺?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令薇对着淑妃和众人盈盈一礼,语气淡然:“娘娘谬赞了,臣女不过是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
她越是谦虚,众人越是觉得她不简单。镇北侯夫妇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笑容,看向女儿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只有林二小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都泛白了。她精心准备的舞蹈,在沈令薇这支舞面前,简直成了拙劣的模仿。
沈令薇回到座位上,接受着众人的目光洗礼,心里却没多少得意。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树大招风,她今天这么出风头,肯定会有人看不顺眼。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穿着宝蓝色衣裙的小姐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着说:“沈小姐方才的舞姿真是绝了,只是不知沈小姐在诗词方面是否也有如此造诣?方才定国公府的三妹妹献了诗,不如沈小姐也赋诗一首,助助雅兴?”
沈令薇抬眼一看,认得这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姐,平时跟林二小姐走得颇近。这明摆着是想让她在诗词上出丑,毕竟她以前是出了名的不擅文墨。
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等着看她的反应。林二小姐更是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令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这位姐姐谬赞了,臣女才疏学浅,诗词一道确实不精。不过,方才跳舞时,倒也偶得几句打油诗,若是不嫌弃,便献丑了。”
“打油诗?”众人有些意外,淑妃却饶有兴致地说:“哦?洗耳恭听。”
沈令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春到人间万物苏,繁花似锦入画图。莫愁前路无知己,且看东风第一枝。”
这首诗算不上多么精妙,却通俗易懂,意境开阔,尤其是最后两句,带着一股自信洒脱的劲儿,与她方才的舞姿相得益彰。
“好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且看东风第一枝’!”淑妃再次赞道,“沈小姐这打油诗,可比许多酸文假醋的诗句有意思多了!”
户部侍郎家的小姐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退了回去。林二小姐的脸色更难看了。
沈令薇心里冷笑,这点小伎俩,还想难住她?她可是背过唐诗宋词三百首的女人!虽然不能直接抄那些千古名句,免得太惊世骇俗,但随便凑几句符合意境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明显对沈令薇友好了许多。不少小姐都主动过来跟她说话,态度亲热。沈令薇应付自如,谈笑风生,既不显得傲慢,也不失分寸,赢得了不少好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宴席进行到一半,淑妃让人端上了新酿的桃花酒,说是今年的新酒,让大家尝尝鲜。内侍们依次给各位小姐斟酒,轮到沈令薇时,她正要伸手去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那斟酒的小内侍手腕微微一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她的酒杯里,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沈令薇的心猛地一沉。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酒杯里泛起的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那小内侍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令薇端起酒杯,作势要饮,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四周。林二小姐正端着酒杯,眼神看似不经意地瞟向她这边,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果然是她!
沈令薇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知道这酒里肯定加了料,多半是些让人出丑的东西,比如会让人发痒,或者失语,甚至可能更糟。
就在她的酒杯快要碰到唇边时,她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往前一倾,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了一地。
“哎呀!”沈令薇惊呼一声,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真是对不住,臣女笨手笨脚的,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愣了一下。淑妃皱了皱眉,随即温和地说:“无妨,不过是个酒杯罢了,没烫到你吧?”
“多谢娘娘关心,臣女没事,就是太不小心了。”沈令薇垂着头,一副愧疚的样子,心里却在冷笑。想害她?没那么容易!
那斟酒的小内侍脸色微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林二小姐更是差点把手里的酒杯捏碎,怎么会这样?
“看来沈小姐是不胜酒力,还是别喝了。”淑妃体贴地说,“来人,给沈小姐换杯清茶来。”
“谢娘娘体恤。”沈令薇恭敬地应道。
很快,内侍换来了清茶。沈令薇端起茶杯,小口喝着,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反击。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男声忽然从殿外传来:“儿臣参见母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明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赵承煜。
淑妃见到儿子,脸上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煜儿来了,快进来,正热闹着呢。”
赵承煜走进殿内,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当看到沈令薇时,微微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
沈令薇心里咯噔一下。这位七皇子,她前几天在一次马球赛上见过,性子跳脱,玩世不恭,据说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赵承煜走到淑妃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漫不经心地问:“母妃,这是在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正让这些姑娘们展示才艺呢。”淑妃笑着说,“方才你没瞧见,镇北侯府的沈小姐跳了一支舞,真是精彩极了。”
赵承煜挑了挑眉,看向沈令薇,笑道:“哦?沈小姐还有这般才艺?本王倒想见识见识。可惜来晚了,没看着。”
沈令薇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位七皇子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她刚想谦虚几句,赵承煜却又开口了:“不过,听说沈小姐不仅舞姿出众,连打油诗都做得颇有新意?方才那首‘莫愁前路无知己’,本王在殿外似乎都听到了,不知可否再吟一遍给本王听听?”
沈令薇无奈,只好又把那首诗吟了一遍。
赵承煜听完,抚掌笑道:“好!好一个‘且看东风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