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了。
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与甜腻的气味,却像附骨之蛆,死死地,缠绕在陈九的每一个嗅觉细胞里。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将肺里那股不属于人间的、充满了怨毒的空气,全部排出去。
他活下来了。
在这个连神明都会发疯的“归墟”航道里,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像一块更沉重的、冰冷的铁,压在了他的心上。因为他知道,活下来,往往意味着要承受比死亡更糟糕的东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口刚刚完成了“献祭”的棺材上。
它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的墓碑。但陈九知道,它不是死的。
他能听到。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像是用指甲,在木板内侧,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刮擦着的声音。那声音,不急不躁,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病态的“耐心”。
他还能看到。
在棺材的缝隙里,正缓缓地,渗出一种暗红色的、如同糖浆般粘稠的液体。那液体,顺着黑色的木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仿佛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陈九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别过头,不敢再看。他只想离开这里,离这个该死的、装着“活物”的盒子,越远越好。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右臂,依旧血肉模糊,每一次用力,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骨髓里搅动。但他顾不上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地,跑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跑不动了。
不是因为他累了,也不是因为他伤得太重。而是因为……“空气”,变了。
原本只是干燥而苦涩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粘稠的胶水。它死死地,包裹着陈九的身体,将他向后的每一步,都变成了一场与整个世界的角力。
每抬起一次腿,都感觉像是在泥潭里行走;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像是在吞咽一团充满了砂砾的棉花。
“不……放开我……”
陈九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挣扎。他的脸,因为缺氧和用力,涨得通红,青筋在他的额头上,一根根地,暴起。
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它像一只看不见的、来自远古的巨手,轻轻地,却又不容置疑地,将他,向后推去。
陈九的脚步,从踉跄,变成了停滞,最后,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向后滑去。
他惊恐地发现,他不是在走路,他像一件被摆放在传送带上的货物,正在被一个他看不见、也无法理解的“意志”,送回他刚刚逃离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他用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抓住地面。他的指甲,在坚硬如铁的黑色琉璃地上,划出了一道道刺耳的、闪着火星的痕迹。
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股力量,是绝对的,是“规则”本身。在这里,个体的挣扎,渺小得,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蚂蚁。
就在他即将被彻底推回那口棺材前时,一个苍老、干涩、仿佛两片生锈金属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的脑海中,直接响了起来。
是那个“引路人”。
“‘归墟’,收下了祭品。”
“但……祭品,需要被‘送达’。”
“这是……规矩。”
规矩。
又是这两个字。
陈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停止了挣扎,因为他明白了。他不是在和一股力量对抗,他是在和这个世界的“法则”对抗。
他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
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消失了。陈九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口黑色的、正在微微起伏的棺材。
他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感到愤怒。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憋屈”,像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想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天真。他以为他逃出了生天,却没想到,只是从一个笼子,被换到了另一个更精致、更绝望的笼子里。
他站起身,拖着那条残废的右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口棺材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口棺材。
冰冷。
一种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
但在这片冰冷的深处,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活物”般的、平稳而有力的脉动。
咚……咚……咚……
那声音,与他自己那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狂跳的心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平静、稳定,像一台精准的、永不停歇的机器。
陈九的手,没有再移开。
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股脉动。他的大脑,在极度的压抑和恐惧之后,反而,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冷静”。
他开始分析。
为什么是这口棺材?里面是什么?为什么要送到下一个“站点”?这个“规矩”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思考,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他在这个绝望的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稻草。
他绕到棺材的后面,用肩膀,抵住了那冰冷坚硬的木板。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推去。
“吱——呀——”
棺材的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悠长的呻吟。
它,动了。
陈九咬着牙,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推着这口仿佛有千斤重的、装着未知“活物”的棺材,开始,沿着一条由无数细小、惨白的指骨铺成的小路,缓缓地,向前走去。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下一个“站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
因为他没有选择。
他推着那口冰冷的、仿佛有心脏在跳动的棺材,走在白骨铺就的小路上,他低声对自己说:
“在这里,不想死,就得先学会……怎么当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