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寂静仿佛被刚才冰柠檬那番关于“种猪”和“生育机器”的夸张调侃撕开了一道口子，空气中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和一丝被搅动的、关于前世亲缘的微妙涟漪。巨大的环形观测窗外，快乐星球那幽蓝色的巨大气旋依旧不疾不徐地流转，投下变幻的光影，如同沉默的宇宙之眼，注视着这方空间里跨越时空的思绪翻涌。
冰柠檬裹着那条厚实的绒毯，像只心满意足又带着点意犹未尽的猫，重新蜷回悬浮的蛋形椅中。她脸上促狭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张悬浮于光屏上的、枝繁叶茂的明朝皇室谱系图。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带着戏谑的同情，而是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追忆与探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温润的彩虹星空戒，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记忆。
多面体站在光屏前，身姿依旧挺拔，但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些。他深邃的目光也重新落回那盘根错节的图谱上，精准地锁定在“燕王朱棣”的名字上。刚才被冰柠檬调侃的荒谬感淡去，前世属于太子朱标的、更加具体而鲜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开始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不过……”多面体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润过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打破了短暂的安静。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朱棣”的名字旁，动作带着一种兄长般的熟稔，“这位四弟……嗯，朱棣，”他及时纠正了代入感过于强烈的称呼，但语气中的亲近感却挥之不去，“他与他那位‘被种猪’的王妃，”他无奈地瞥了一眼偷笑的冰柠檬，后者立刻抿住嘴，做出“我很严肃”的表情，“确实……伉俪情深，患难与共，是难得的佳偶。”
冰柠檬立刻来了精神，裹着毯子坐直了些，像只竖起耳朵的兔子：“真的？除了能生，还有什么故事？快说说！” 她对前世这位“四弟妹”的好奇心显然被彻底勾了起来。
多面体微微颔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光屏，落入了六百年前的东宫宫苑。“徐氏，中山王徐达长女，自幼知书达理，性情刚毅果决，非寻常闺阁女子。”他的声音平缓，带着追忆的色彩，“朱棣就藩北平，直面北元铁骑，徐氏随行，与丈夫同守边关。王府初创，百废待兴，北境苦寒，危机四伏。她不仅将王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在朱棣领兵在外时，亲自披甲登城，激励将士守城，安定后方民心。”他的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仿佛勾勒出那位巾帼王妃在风雪边城上坚毅的身影。“靖难之役……她更是朱棣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后盾。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是真正的生死相托。”
冰柠檬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由衷的钦佩和一丝了然：“难怪……难怪能一连生七个。这不仅是……呃，‘能力’问题，”她小心地避开了之前的“种猪”字眼，脸上微红，“更是情到深处，自然……枝繁叶茂？”她找到一个相对文雅的说法，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多面体，求证道。
多面体被她这“文雅版”的解释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其中的部分道理。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更明显的、属于兄长的亲昵和一丝无奈的笑意：“情深是真情深，不过这位四弟小时候……啧，那可真是让人头疼的主儿。”
“哦？”冰柠檬的兴趣瞬间被点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裹着毯子往前凑了凑，“快说快说！怎么个头疼法？比艾克小时候还皮吗？”她立刻拉了个参照物。
多面体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怀念的弧度，指尖轻轻敲击着光屏上“朱棣”幼年时期的标注。“逃学是家常便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太学外探头探脑的顽皮身影，“太傅们告状的折子，隔三差五就递到东宫。理由千奇百怪——嫌课程枯燥，溜出去斗蛐蛐；嫌规矩太多，爬树掏鸟窝摔破了头；甚至……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偷偷摸进御花园的池子里捞锦鲤，差点淹着……”他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笑意，“父皇忙于国事，对他这‘活泼’过头的儿子，多半是雷霆震怒，一顿板子。可板子打完了，该皮还是皮。”
冰柠檬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然后呢？你这个当大哥的，就负责给他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她促狭地用词让多面体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何止擦屁股，”多面体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只有长兄才懂的复杂情绪，“更多的时候，是把他从父皇的盛怒下捞出来，带回东宫。替他向太傅赔不是，亲自盯着他补落下的功课，给他讲解那些他觉得枯燥无味的经史子集。”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东宫书房里，灯火下，年轻的太子耐心教导着那个坐不住、眼神乱飘的顽劣四弟。“他性子野，坐不住，我就拉着他下棋，以棋局喻世事，教他静心，教他谋略。他捅了篓子害怕，我就告诉他，男儿要敢作敢当，更要懂得思虑周全。”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兄长的谆谆教导，“与其说是兄弟，倒不如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半个儿子。” 这最后一句，带着无比的真切和感慨，清晰地揭示了前世朱标与朱棣之间那份远超寻常兄弟的深厚羁绊。
冰柠檬听得心头发软，脸上促狭的笑意被一种温柔的感动取代。她看着多面体，仿佛能透过他此刻冷峻的科学家外表，看到那个六百年前在深宫里，一边肩负着沉重的储君责任，一边还要为顽劣弟弟操碎了心的年轻兄长。她轻声道：“所以……你们感情其实很深，对吧？哪怕后来……”她没有说下去，但靖难之役那场兄弟阋墙的惨剧，如同阴影般笼罩在未尽之语中。
多面体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痛楚掠过眼底。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移向谱系图上另一个名字——湘王朱柏（排行十二）。
“老四……和老十二朱柏，关系也极好。”多面体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追忆的怅惘，“朱柏……性情与老四截然不同。他是我那些弟弟里，少有的真正温文尔雅、醉心诗书的。”他的指尖点在“朱柏”的名字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他不好武事，只爱琴棋书画，尤其痴迷金石古籍，府邸里堆满了收集来的碑帖古玩，像个真正的文人雅士。”
冰柠檬的目光也落在那名字上，想象着一位风雅亲王的形象：“听起来……和四弟那火爆性子倒是互补？”
“嗯，”多面体点头，“朱柏生母早逝，年纪又小。老四……朱棣，就藩早，但每次回京述职，总要去看望这个弟弟。朱柏性子静，有些怯懦，遇到事容易害怕。老四就护着他，替他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教他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暖意，“与其说是兄弟，倒不如说……老四也把老十二当半个儿子在带。” 这个“也”字，道尽了朱棣身上那份从兄长朱标那里承袭而来的、对幼弟的责任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沉重，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可惜……这样一位风雅避世的亲王，最终的下场……却最为惨烈。”
冰柠檬的心猛地一紧，裹着毯子的手下意识攥紧：“怎么了？”
多面体闭上眼，仿佛不愿去看那即将浮现的悲惨画面，但声音却带着无法回避的沉痛：“建文削藩……手段酷烈。朱柏……他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只想守着他的书斋画室，做个富贵闲人。可即便如此，那些派去‘问罪’的酷吏，依旧不放过他。罗织罪名，百般折辱，步步紧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尽的悲凉。实验室恒温恒湿的空气中，仿佛骤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来自六百年前的焦糊味和绝望气息。
“最终……”多面体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责，“朱柏……我那温顺怯懦的十二弟……他……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他几乎无法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他……阖宫自焚……连同他毕生收集的珍本古籍、金石字画……付之一炬……只留下一句‘宁死不辱’……”
“轰！”
仿佛一声无声的惊雷在冰柠檬脑海中炸响！她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那冲天的烈焰！那吞噬了所有风雅、所有宁静、所有无辜生命的熊熊大火！前世属于太子妃常意凝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她仿佛“看”到了！看到了那遥远的楚王府燃起的滔天烈焰！看到了那个在火光中绝望而决绝的清瘦身影！更“听”到了！听到了属于太子朱标的、灵魂深处那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悲鸣与巨大愧疚！
“不……”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从冰柠檬喉咙里溢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那前世的烈火也灼烧到了她的灵魂。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感同身受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从蛋形椅上滑下来，踉跄着扑向多面体，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对抗那可怕景象的力量。
“柏儿……我的柏儿……”冰柠檬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分不清这是属于常意凝的悲痛，还是自己此刻的共情。那个温文尔雅、只爱金石书画的弟弟，那个被逼到绝路、选择以最惨烈方式结束一切的年轻生命……那份巨大的不公与绝望，狠狠撕扯着她的心！
多面体被她扑得身体一晃，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如刀锋，赤红的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是对前世悲剧的愤怒，是对建文君臣酷烈手段的痛恨，更是……对自己身为长兄，却未能庇护幼弟周全的、刻骨铭心的自责与愧疚！
“是我的错……”多面体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重，“是我……没有……没有……” 他没有说下去。前世朱标的无力感，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他。他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撼动帝国根基的风暴中心，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走向毁灭，却因身份所限、因时局所迫，无法伸出有力的援手。
冰柠檬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那深沉的痛苦，哭泣着摇头，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不……不是你的错……不是……” 她语无伦次，只能更紧地抱住他，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他心中那冻结了六百年的寒冰与愧疚。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柠檬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多面体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回响。窗外，快乐星球巨大的蓝色气旋依旧缓慢流转，带着一种永恒的冷漠。全息屏上，“湘王朱柏”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无声泣血的句点。
前一刻关于兄弟情深的温馨回忆，与此刻血淋淋的残酷结局，形成了最惨烈、最讽刺的对比。那份属于朱标（多面体）的、对幼弟未能守护的自责与痛苦，如同最深的烙印，透过时空，清晰地烫在今生的灵魂之上。而冰柠檬那感同身受的悲痛，则让这份跨越六百年的遗憾与悲伤，变得更加沉重，更加……真实。实验室恒定的温度，也无法驱散这来自历史深处的刺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