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的铃声，对四年级一班的绝大多数同学来说，是奔向自由和快乐的号角。但对艾克和艾雪而言，这铃声无异于催命符，冰冷地宣告着下午那场酷刑的临近。
教室里的人潮迅速退去，只剩下桌椅碰撞的余音。艾克和艾雪却像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小雕像，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上午打针时那尖锐的剧痛、被拍打后的加倍折磨、以及走廊里那些刺耳的哄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恐惧。屁股上注射点的位置，经过几个小时的沉淀，已经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闷闷的胀痛和酸痛，像有两块烧红的烙铁埋在肉里，提醒着他们即将到来的“续集”。
欧阳老师收拾好教案，走到他们桌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走吧，孩子们，该去医务室了。”
艾克和艾雪同时抬起头，两张小脸都写满了抗拒和绝望。艾雪的眼圈又开始泛红，小手死死抓住桌角，指节用力到发白。艾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恐惧，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逃不掉的。
两人互相搀扶着，以一种比上午更加谨慎、更加缓慢的“螃蟹步”向医务室“挪”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上半身微微前倾，臀部僵硬地向后撅着，膝盖几乎不弯曲，全靠小腿一点点往前蹭。走廊里空荡荡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长了他们歪歪扭扭、极其滑稽的影子。偶尔有值日的同学路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两人立刻像受惊的兔子，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也更加僵硬。
推开医务室的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药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艾克和艾雪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校医阿姨已经准备好了，看到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啦？今天感觉好点没？烧还没完全退呢，再打一针巩固一下就好了。”
“巩固一下”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狠狠扎进两个孩子的心口。艾雪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下意识地就往艾克身后缩，小手紧紧攥住了艾克背后的衣服，仿佛那是最后的屏障。艾克也感觉双腿发软，喉咙发干，上午那可怕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肉的尖锐痛感仿佛又在屁股上重现了。
“别怕，这次阿姨动作更快，保证比上午还轻。”校医阿姨试图安慰。
然而，这种安慰在此刻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艾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艾雪细微的啜泣声就在他耳边，带着滚烫的湿气喷在他的脖子上。上午那种独自面对酷刑的孤立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艾克侧过头，看着艾雪那张因恐惧而毫无血色、泪水涟涟的小脸。上午打针时，艾雪扑进他怀里寻求庇护的感觉还残留着。那种共同承受的恐惧，虽然痛苦，却似乎…不那么孤独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点微弱火星，在他被恐惧填满的脑海里闪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像上午那样强撑着站到前面，而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却异常坚定地，主动握住了艾雪那只紧紧抓着他衣服、冰凉颤抖的小手。
艾雪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艾克。艾克没有看她，只是紧紧回握着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勇气传递过去。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一起…我们…一起。”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艾雪心中厚重的恐惧壁垒。上午打针时，是艾克被动地成为她的依靠。而现在，艾克主动伸出了手，选择了和她共同面对。这种主动的、无声的宣告——“我们是一起的”——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超越恐惧的力量感。
艾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嚎啕，而是混合着恐惧、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她不再试图躲到艾克身后，而是向前挪了半步，紧紧挨着艾克，几乎要贴在他身上。她的小手也用力回握着艾克的手，两只冰凉、汗湿的小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死死地扣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们像两株在暴风雨中紧紧缠绕的幼苗，互相支撑着，对抗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艾雪甚至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也绕过去，紧紧抱住了艾克的一只胳膊，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艾克身上，寻求着最坚实、最紧密的依靠。
欧阳老师和校医阿姨看着这一幕，眼中都闪过一丝动容。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样子，既可怜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坚强。
“好，那就一起过来吧。”校医阿姨的声音放得更柔了，示意他们到治疗床边。
艾克和艾雪互相搀扶着，以一种连体婴般的、更加笨拙扭曲的姿势，“挪”到了治疗床边。每一步都伴随着屁股肌肉牵拉的酸痛，让他们龇牙咧嘴。站定后，两人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艾雪几乎半个身子都埋在艾克怀里，脸死死地贴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艾克则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虽然因为发烧和疼痛显得有些摇晃），像一堵单薄却努力想要坚固的墙，挡在艾雪面前，同时也承受着她全部的重量和恐惧。他同样紧闭着眼睛，但握着艾雪的手却异常用力，仿佛那是连接他们、传递勇气的唯一通道。
校医阿姨看着他们紧紧相拥、视死如归的模样，又好气又心疼。她拿起消毒棉球，先对艾克说：“艾克，你先来吧？你是哥哥，给妹妹做个榜样。”
艾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握着艾雪的手也猛地收紧。艾雪在他怀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艾克深吸一口气，没有松开艾雪，反而把身体挺得更直了些，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好。” 他微微侧过身，示意阿姨可以开始，但依旧紧紧握着艾雪的手，艾雪也依旧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肩头。
冰冷的棉球再次贴上皮肤。艾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艾雪的身体也跟着猛地一僵！两人紧握的手因为同时用力而微微颤抖。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从艾克口中爆发！他感觉怀里的艾雪也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那熟悉的、冰冷尖锐的剧痛再次炸开！比上午似乎更清晰、更难以忍受！因为这一次，他不仅要承受自己的痛苦，还要清晰地感受到艾雪传递过来的、同样强烈的恐惧和身体的颤抖！这痛苦仿佛被放大了！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被咬得发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因为剧痛和强忍而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推药的过程，冰凉的液体注入肿胀的肌肉，带来那种怪异的灼烧感和胀痛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艾克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剧痛和艾雪传递过来的恐惧中浮沉。他只能更紧地抱着艾雪，仿佛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也把自己当作她唯一的依靠。艾雪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肩膀，他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校服布料。
终于，针头拔了出来。艾克感觉像是从地狱里被拉回来半截，浑身脱力，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校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但他没有立刻松开艾雪，反而用那只没打针的手，更紧地回抱了她一下，仿佛在说：我还在。
“好了，艾克很棒！”校医阿姨迅速贴上止血贴。
轮到艾雪了。她像受惊的幼兽，在艾克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抱着艾克胳膊的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带着哭腔哀求：“不要…艾克…我怕…我不要…”
“艾雪，轮到你了，勇敢点，像哥哥一样。”校医阿姨的声音很温和，但此刻在艾雪听来却无比冷酷。
艾克强忍着屁股上新添的剧痛和眩晕感，微微松开一点怀抱，低下头，看着艾雪那双盛满泪水、充满恐惧的大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艾雪…看着我…” 他艰难地抬起自己刚刚挨过针、还在剧烈疼痛和麻木中的胳膊，用尽力气，反手紧紧抱住了艾雪小小的肩膀，把她固定在自己身前，强迫她面对校医的方向（虽然艾雪立刻又想把脸埋起来），“我…我在这里…我们一起…疼…也一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痛楚的颤音，却又无比坚定。
艾雪泪眼模糊地看着艾克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同样苍白、布满冷汗、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却写满了“我不会丢下你”的小脸。这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都堵在喉咙里。她不再挣扎，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更加用力地回抱着艾克，把脸死死抵在艾克的胸口，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里躲避那即将到来的痛苦。她甚至无意识地抬起一只脚，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用脚尖紧紧勾住了艾克的小腿，寻求着最原始的身体支撑。
校医阿姨看着这两个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要融为一体共同对抗世界的小小身影，心中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利落轻柔。冰冷的棉球落下。
“啊——！！！”
艾雪的惨叫终究还是冲破了紧闭的牙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的身体在艾克怀里猛地向上弹起！艾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承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震颤，自己也被带得一个踉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艾雪瞬间绷紧到极限的肌肉，以及那穿透耳膜的、充满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哭喊！那针尖仿佛也刺进了他的心脏！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不是因为自己的疼痛，而是因为怀里艾雪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感同身受！他抱得那么紧，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她，帮她分担那可怕的酷刑。
推药的过程伴随着艾雪持续不断的、压抑不住的痛哭和身体无法控制的抽搐。艾克成了她唯一的锚点，死死地固定着她，承受着她所有的重量和痛苦反应。汗水混合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服。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结束了。
校医阿姨迅速拔出针头，贴上止血贴。艾雪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艾克怀里，只剩下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抽噎，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颤抖。艾克也几乎虚脱，双腿抖得厉害，全靠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他紧紧抱着艾雪，下巴搁在她汗湿的头顶，大口喘着粗气，自己的眼泪也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混合着汗水，滴落在艾雪的头发上。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依旧清晰的痛楚席卷了两人。
“好了好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你们两个真是…太不容易了！”校医阿姨看着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哭成一团的两个小泪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快趴下休息！趴下就不那么疼了！”
在欧阳老师心疼的搀扶下，艾克和艾雪几乎是被半抱着，“挪”到了观察床上。这一次，他们连侧趴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是直接扑倒在冰凉的床单上，脸埋在臂弯里，只剩下身体细微的、因为抽噎和疼痛而引发的颤抖。屁股上，两个新鲜的针眼连同上午的旧伤，一起火烧火燎地抗议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疼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欧阳老师坐在床边，看着两个小家伙趴在床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和疼痛而微微起伏，像两只受伤后精疲力竭的小兽。她伸出手，无比轻柔地、轮流抚摸着两人汗湿的头发和紧绷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心疼。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
医务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抽噎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艾雪埋在臂弯里的小脑袋微微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一点脸，红肿的眼睛看向旁边同样趴着的艾克。艾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微微侧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泪眼朦胧中相遇。
艾雪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通红，脸上泪痕交错。艾克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苍白，眼圈红肿，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看起来狼狈不堪。
看着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惨状，想着刚才共同经历的那场酷刑般的“依偎打针”，那滑稽又悲壮的互相捆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拼尽全力的拥抱…
“噗…”
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突然从艾雪的鼻腔里冒了出来。紧接着，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艾克也忍不住，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抽搐了一下。
“哧…”
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气音。
两人看着对方那狼狈又滑稽的模样，想到刚才他们像连体婴一样“螃蟹挪步”去打针，想到紧紧抱在一起迎接针头的“壮烈”场面…
“呵…”
“嘿嘿…”
一开始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气声，接着变成了带着泪意的、沙哑的、极其微弱的笑声。这笑声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劫后余生、发现彼此都还“活着”、并且都如此狼狈不堪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带着泪水的荒谬感和…奇异的轻松感。
艾雪把脸重新埋进臂弯，肩膀却开始一耸一耸，这次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忍不住想笑又怕扯痛屁股。艾克也把额头抵在手臂上，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沙哑的笑声。
这笑声很轻，很短暂，很快就被屁股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淹没。但就在那短暂的笑声里，上午被打针、被嘲笑、被拍打的委屈和难堪，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丝。那共同经历的、极致的痛苦，仿佛在两人之间铸就了一道无形的、带着泪水和汗水的桥梁。他们一起挨过了这地球上的“酷刑”，虽然狼狈不堪，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们是一起扛过来的。
欧阳老师和校医阿姨看着两个趴在床上，前一秒还在痛哭流涕，后一秒又莫名其妙发出微弱笑声的小家伙，面面相觑，随即都无奈又心疼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两个孩子啊…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杨阳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显然是刚打好的热水。看到艾克和艾雪趴在床上，一个肩膀还在微微耸动（艾雪），一个把脸埋得死死的（艾克），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把保温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欧阳老师，水打来了。”杨阳小声说，目光落在艾克和艾雪身上，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他们…还好吗？”
“刚打完针，疼着呢，让他们趴会儿。”欧阳老师轻声说。
杨阳点点头，看着两人可怜兮兮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带着无比的敬佩说道：“艾克，艾雪…你们…你们刚才一起去打针的样子…虽然看着挺…嗯…奇怪的，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但是你们真的好勇敢！真的！是勇士！”
趴在床上的艾克和艾雪，身体几不可察地同时顿了一下。
勇士？
这个称呼，和他们此刻趴在床上、屁股剧痛、泪痕未干、狼狈得像两只落汤鸡的样子，实在…太不搭调了。但杨阳那真诚的、毫不作伪的语气，却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注入他们冰冷、疲惫又疼痛的身体里。
艾雪埋在臂弯里的小脸，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下，虽然立刻因为牵扯到痛处而呲了呲牙。艾克则把脸埋得更深了些，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一点红晕，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屁股还是很疼，走路依旧会像螃蟹，下午的经历依旧是一场噩梦。但此刻，趴在冰冷的床单上，听着杨阳那句傻乎乎的“勇士”，感受着欧阳老师温柔的手掌在后背的轻抚，还有身边艾克（或艾雪）细微的呼吸和颤抖…艾克和艾雪在极致的痛苦和难堪之后，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地球上，有些痛苦，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尤其是，当有人和你一起痛，有人为你心疼，还有人傻乎乎地夸你是“勇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