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府,后堂。
一缕上好的沉香,自三足铜炉中袅袅升起,将整间屋子都熏得暖香扑鼻。扬州刺史魏渊,正闭目养神,手指在紫砂茶壶的温润壶身上轻轻摩挲。他年过五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不见多少风霜,一双眼睛半开半阖,透着久居官场的精明与慵懒。
这几日,他很烦。
先是那位京城来的钦差,仪仗招摇,行进缓慢,像一块巨石压在整个江南道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接着,城里的张、顾几家,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就关停了大部分生意,搞得市面萧条,民怨沸腾。
这些地头蛇,平日里给自己输送的好处不少,可惹起麻烦来,也最是头疼。
“大人。”一名心腹幕僚快步走入,躬身道,“府衙外,有个自称陆云的关中商人前来报官,说是在城西王府门前,目睹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案。”
魏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王府?哪个王府?”
“盐铁司主事,王通的府邸。”
魏渊的手指一顿。
王通,他当然知道。那是吴郡张氏养在官面上的一条好狗,仗着张家的势,在扬州城内横行无忌。
“凶案?让他去寻府衙的司曹便是,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本官?”魏渊的语气里透着不耐。
幕僚面露难色:“大人,那商人言辞恳切,说此事关乎扬州声誉,非要面见您不可。而且……门口的衙役说,他言语间,颇有章法,不似寻常商贾。”
魏渊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守规矩的变数。
“带他进来。”
……
陆羽踏入刺史府后堂时,第一眼便看到了主位上的魏渊。
【人物:魏渊】
【身份:扬州刺史(从三品)】
【气运:官运平平(青)——(受地方世家气运侵蚀)】
【当前情感】:【烦躁(黄)】、【轻蔑(蓝)】、【警惕(淡绿)】
【人物标签:【老谋深算】、【地方保护伞】、【贪图安逸】】
一个被世家喂饱了的庸官。陆羽心中瞬间有了判断。
“草民陆云,参见刺史大人。”陆羽长揖及地,姿态恭敬,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义愤。
跟在他身后的陆安,更是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魏渊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并未叫他起身,只是拖长了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个报官的商人?说吧,看到了什么,值得你来惊扰本官的清净?”
这一下马威,寻常百姓怕是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陆羽却仿佛未觉,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却愈发清晰:“回大人。草民今日清晨,与家仆路过城西,亲眼所见,有人用一口形似棺材的木箱,装着一个……一个被废掉手脚的活人,送到了王通王主事的府前!那场面,血腥残暴,惨不忍睹!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恶徒横行,草民……草民实在是忧心如焚,故而斗胆,前来向大人禀报!”
他这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做一个忧国忧民的“目击者”。
魏渊听完,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将活人装进棺材,送到官员府上?这手段,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仇杀,倒像是某种极致的挑衅和示威。
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哦?此事本官已有所耳闻。你既是目击者,可看清了那送礼之人的样貌?”
“回大人,那伙人抬着箱子,敲锣打鼓,生怕旁人不知。但草民胆小,只敢远远窥看,未敢上前细瞧。只听他们口中嚷着,是‘关中陆公子’送给王主事的厚礼。”陆羽一脸“老实”地回答。
“关中陆公子?”魏渊的目光锐利了些许,“你也是从关中来的,可认得此人?”
“大人明鉴!”陆羽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急切地辩解道,“草民在关中,不过是小本经营,哪里认得什么‘陆公子’。草民今日前来,一是为这扬州城的治安担忧,二也是怕……怕那凶徒与草民同姓,会给草民惹来无妄之灾啊!”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将一个外地小商人的惊慌与自保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魏渊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警惕稍稍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重的烦躁。
他不想管,也不敢管。王通背后是张家,能在扬州城里用这种手段对付张家走狗的,能是善茬?这分明是神仙打架,他一个地方官,掺和进去做什么?
“好了,此事本官已经知晓。”魏渊摆了摆手,语气敷衍,“本官自会派人详查,缉拿凶犯。你一介商人,做好你的本分便是,退下吧。”
这是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陆羽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声调猛地拔高,带着一股书生意气:“大人!此案手段之酷烈,影响之恶劣,百年罕见!如今扬州城内,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若不能迅速破案,严惩真凶,何以安抚民心?何以彰显我大周律法的威严?大人身为一方父母,若对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扬州无人,更恐有损大人您的官声啊!”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直接将案子的高度,从一桩普通的凶案,上升到了“官声”和“大周律法”的层面。
魏渊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陆羽,仿佛想从他那张“义愤填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一个商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刺史堂上,教训他这个从三品大员?
“放肆!”魏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本官如何办案,需要你来置喙?你一再纠缠,莫非是与那凶徒有所勾结,故意在此混淆视听不成?来人!”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手按刀柄,目露凶光。
陆安吓得“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连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家公子是一时糊涂,他……”
陆羽却依旧站得笔直,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悲愤”的惨笑:“大人若要给草民扣上这顶帽子,草民无话可说。只是……草民听闻,京中那位钦差大人,奉陛下之命巡查天下,总督诸道事宜,其中便有‘察地方吏治,纠不法之事’的职责。扬州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想必钦差大人很快就会听闻。到时候,大人要如何向钦差大人交代?是说案情复杂,尚在调查?还是说,报案之人,已被您当成同党给关起来了?”
“钦差”二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魏渊的心口上。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上的官威瞬间泄了七八分。
对啊,还有个钦差!
那个姓陆的煞星,如今就在江南道上!自己若是将这案子压下去,万一被这个多事的商人捅到钦差那里,自己一个“玩忽职守,庇护凶犯”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魏渊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再次看向陆羽,眼神已经彻底变了。这哪里是什么愣头青商人,这分明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只算准了自己所有退路的恶狼!
他这是在逼着自己,去查张家和王通!
大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到了极点。
良久,魏渊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很好。”
他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陆公子……不,陆义士,是本官误会你了。你心系地方安危,本官甚是感佩。此案,本官定会亲自督办,给你,也给扬州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多谢大人!”陆羽再次躬身行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草民还有一事相求。”
“说。”魏渊的声音有些沙哑。
“草民毕竟是此案的报案人,恐遭凶徒报复。恳请大人能派人保护草民一二,待此案了结,草民也好安心离去。”
魏渊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哪里是求保护,这分明是派人来监视自己办案!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准了。本官会派两名精锐捕快,日夜护你周全。你且先回客栈歇息,随时等候本官传唤。”
“草民,多谢大人!”
陆羽心满意足地领着还在发抖的陆安,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刺史府。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魏渊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那名心腹幕僚连忙上前,低声道:“大人息怒。此人来历不明,行事诡异,依学生看,此事不宜深究,不如……”
“不宜深究?”魏渊冷笑一声,“他已经把钦差的大旗都扯出来了,我怎么不深究?去!传本官的令,封锁城西王府,将王通带回衙门问话!另外,派人去查,给我把这个‘关中陆云’的底细,查个底朝天!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幕僚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
待幕僚退下,魏渊独自一人坐在堂上,看着满地狼藉,眼神阴晴不定。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扬州的天,要变了。而搅动这场风云的,就是那个看似无害的白衣商人。
……
走出刺史府,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陆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对陆羽道:“公子,您……您刚才差点把小的给吓死!您怎么敢跟刺史大人那么说话?”
“我不那么说,他会把我们的‘礼物’,当回事吗?”陆羽摇着扇子,悠然自得。
“可……可万一他真把您抓起来怎么办?”
“他不敢。”陆羽笑了笑,“他比我们更怕钦差。我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不得不去查王通而已。”
“查王通?那不就是查张家吗?魏刺史敢吗?”陆安还是不信。
“他敢不敢不重要。”陆羽的目光望向街角,那里,两名便衣捕快已经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重要的是,我们把水搅浑了。一条鱼死了,会引来更多的鱼。张家,顾家,还有这扬州城里所有藏在水下的鳄鱼,都会被这血腥味吸引过来。他们会互相猜忌,互相试探,甚至……互相撕咬。”
陆羽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而我们,只需要坐在岸上,安安静静地看戏,顺便……给他们递刀子就行了。”
陆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知道,自家公子布下的这张网,已经开始收紧了。
就在此时,一名乔装成货郎的羽林卫,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极快地塞了一张纸条到陆羽手中,又迅速融入了人流。
陆羽不动声色地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一凝。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顾氏车马,出城,往苏州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