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说……他有要事,想单独向殿下……请教今日朝堂上,关于‘以工代赈’的细节。”
小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东宫正殿里,如同一颗冰冷的石子,砸碎了刚刚升腾起的一丝暖意。
李旦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方才因陆羽一番话而挺直的腰杆,瞬间又软了下去。他那双刚刚亮起点星光的眸子,重新被一种熟悉的、名为“惶恐”的阴云所笼罩。
裴炎!
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每一个李氏宗亲的心头。他是前朝宰相,是士族门阀的领袖,是朝堂上那股庞大旧势力的执牛耳者。他的一声咳嗽,能让半个朝堂跟着感冒。
他来做什么?请教?
李旦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不过是客气的说辞。这位在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会需要向他一个黄口小儿请教?这分明是来者不善,是来找茬的!是来戳破他今日在朝堂上那点可怜的威风的!
“他……他带了多少人?”李旦的声音发干,下意识地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回殿下,裴相……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李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陆羽,那眼神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身边唯一的一块浮木。
陆羽的面色却依旧平静,他甚至对着李旦,安抚性地微微一笑。他能清晰地看到,李旦头顶那原本刚刚稳定下来的紫色气运,此刻又如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起来。
“殿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羽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裴相是国之栋梁,既是来‘请教’,殿下以诚待之即可。臣,就在殿下身边。”
最后那句话,让李旦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那小太监挥了挥手:“宣……宣裴相觐见。”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身影,缓步走入殿中。
来人年过六旬,须发皆已花白,但精神矍铄,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看似浑浊,深处却藏着洞悉世事的精光。他便是当朝中书令,同平章事,裴炎。
他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反而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和煦微笑。
“老臣裴炎,参见太子殿下。”他躬身行礼,礼数周全,姿态谦卑,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裴相快快请起,赐座。”李旦连忙起身,亲自虚扶了一把,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裴炎谢恩落座,目光才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陆羽身上,他微微颔首:“陆侍郎也在。”
“裴相。”陆羽亦是躬身回礼,不卑不亢。
“殿下,”裴炎没有理会陆羽,而是将目光转回李旦,脸上满是赞叹,“今日朝堂之上,殿下所提‘以工代赈’之策,实乃石破天惊之高论,老臣闻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此策若能推行,乃天下万民之福,殿下仁德,可见一斑啊!”
一顶高帽先送了过来,又香又软。
李旦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脸上的紧张也消散了些许,谦逊道:“此……此乃陆卿之策,孤只是转述而已。”
“哦?”裴炎的目光再次转向陆羽,那赞许之色更浓了,“陆侍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实乃我大唐之幸!老臣佩服,佩服之至!”
他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后进。
但陆羽心中却是一片雪亮。这只老狐狸的杀招,要来了。
果不其然,裴炎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愚钝”的困惑:“只是,老臣愚昧,对此策的施行细节,尚有几处不解,还望殿下与陆侍郎不吝赐教。”
李旦心中一紧,硬着头皮道:“裴相请讲。”
“其一,”裴炎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黄河沿岸,流民动辄数万,分布于数百里河道之上,鱼龙混杂。官府如何精准甄别,登记造册?如何防止一人冒领多份工钱,或本地游手动用手段,冒领流民之名额?这赈灾的钱粮,若是大半进了这些人的口袋,岂非违背了殿下的仁德初心?”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以工代赈”这个美好构想最柔软的腹部。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执行层面的漏洞,足以让最好的政策,变成一场灾难。
李旦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哪里想过这些?他当时只觉得陆羽的提议绝妙,光顾着兴奋了,这些实际操作的难题,他一概不知。
大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李旦张口结舌,求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陆羽。
陆羽向前一步,对着裴炎微微躬身,笑道:“裴相所虑,确是此策关键。所谓徒法不足以自行,再好的良策,也需有滴水不漏的章程去执行。”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响起:“臣有三策,或可解此忧。”
“愿闻其详。”裴炎眯起了眼睛,身子微微前倾。
“其一,名曰‘联保连坐’。以五户为一‘保’,十户为一‘甲’。登记之时,同‘保’之人,需互相作保。若一户查出作伪舞弊,则同‘保’余下四户,皆取消资格,并罚以苦役。如此,则百姓自会互相监督,远胜过官府千百双眼睛。”
“其二,名曰‘墨印为凭’。凡登记领取工钱者,皆在右手虎口处,以特制药墨盖印。此印记遇水不褪,三日后方可自行消散。一人一印,杜绝重复冒领之可能。”
“其三,名曰‘分段考核’。河堤工程,分段划区,责任到人。每一段工程,设一名‘工头’,由流民中有威望者担任。朝廷只考核‘工头’,按工程进度与质量发放钱粮,再由‘工头’分发给其下民众。若有差池,唯‘工头’是问。如此,可将朝廷繁杂的管理,化整为零,层层下放。”
陆羽说完,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李旦目瞪口呆地看着陆羽,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臣子献策,而是在听一个神仙指点迷津。联保、墨印、分段考核……这些词汇,他闻所未闻,但稍一思索,便觉其中蕴含的道理,精妙绝伦,简直是为“以工代赈”量身定做!
裴炎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深深地看了陆羽一眼,那眼神中,赞许之下,是更深的忌惮。
这个年轻人,不仅能提出天马行空的想法,更能为其配上如此缜密狠辣的执行手段!这已经不是小聪明,这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手段!
“好……好一个联保连坐,好一个分段考核!”裴炎抚掌赞叹,语气却不似方才那般轻松,“陆侍郎之才,老臣今日算是开了眼界。那么,关于神都营造,引入民间竞标一事,老臣亦有一问。”
他又来了。
“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商贾逐利,乃是天性。”裴炎幽幽说道,“若他们为中标,先是串通一气,哄抬标价;或是以极低之价中标,却在用料上偷工减料,在工艺上粗制滥造。神都宫殿,乃国之颜面,万代基业。若因此出了纰漏,成了危房,他日坍塌,伤了人,毁了物,这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歹毒。
修河堤,是民生。建宫殿,却牵扯到了天后本人的脸面和万代功业!一个不慎,就是对天后的大不敬!
李旦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陆羽却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裴相此问,更是切中要害。故而,竞标之策,需与另一策,同时推行。”
“哦?是何策?”
“名曰‘监理’与‘质保’。”陆羽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千钧,“其一,凡朝廷大工,必设‘监理司’。此司官员,不从工部出,而由御史台与大理寺共组,再聘请数位德高望重的民间宗师级工匠为顾问。监理司独立于工部之外,直对太子殿下与陛下负责。从选料、施工,到验收,全程监督。凡用料入场,必先经监理司检验盖印,方可使用。若有差池,监理司与施工方,同罪!”
“其二,凡中标之商号,需缴纳一笔巨额的‘质保金’,由朝廷代管。工程完工验收后,只付九成款项。剩下的一成尾款与全部质保金,需待三年之后,宫殿安然无恙,方可退还。若三年之内,出现任何质量问题,则质保金与尾款全部没收,商号负责人下狱,其家产充公,三代之内,不得承接任何官府工程!”
陆羽说完,看着裴炎,一字一句地补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雷霆重罚之下,也必无奸商。敢拿身家性命与子孙前程来偷工减料者,臣想,这长安城里,应该不多。”
“……”
裴炎彻底沉默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精光完全隐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
监理……质保……
又是两个闻所未闻,却又毒辣有效的词。他所有的质疑,所有的陷阱,都被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叹服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甚至能想象,若此策推行,朝廷能省下多少钱粮,工程质量又能得到多大的保障。
他败了。
在这场看似请教,实则攻讦的交锋中,他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打得体无完肤。
许久,裴炎缓缓站起身,对着李旦,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的姿态里,再无半点虚伪,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某种未知力量的敬畏与颓然。
“太子殿下身边,有陆侍郎这等麒麟之才辅佐,乃大唐之福,社稷之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老臣……心服口服。今日叨扰,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缓步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仿佛苍老了十岁。
直到裴炎的身影彻底消失,李旦才仿佛虚脱了一般,“扑通”一声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呆呆地看着陆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五体投地的崇拜,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依赖。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陆羽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力道之大,指节都有些发白。
“陆卿!你都看到了!”李旦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无半分太子的仪态,“一个裴炎,就险些让孤万劫不复!这满朝文武,似他这般的老狐狸,何止十个!母后让孤监国,这不是什么恩典,这是把孤架在火上烤啊!”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恐惧。
“陆卿,你不能走,你一步都不能离开东宫!”
“你……你得帮孤!你必须帮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