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羽精心维持的平衡。
“你这只凤凰,为什么就这么沉不住气,非要亲自飞下来,看看我这鱼钩上,到底钓了些什么呢?”
这句低语,一半是调情,一半是责备,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连陆羽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棋盘上落子如飞,算计着每一个对手的心思,可他忘了,棋手自己,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时刻。
太平公主彻底愣住了,那双盈满水汽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满腔的怒火与委屈,在这句近乎于剖白的诘问下,瞬间土崩瓦解,化作了更深、更沉的震撼与心疼。
是啊,她为什么会来?
她不是不懂大局,也不是看不清利弊。只是,当那些关于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流言传入耳中时,所有的理智与骄傲,都顷刻间崩塌。她像个最普通、最患得患失的女子,只想冲过来,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她怕的,从来不是那只草原上的鹰,而是怕这根握在自己手中的线,不知不觉间,已经松了。
陆羽看着她眼中冰霜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的湖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他知道,这场风暴,过去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那点将落未落的湿意。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太平公主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避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油嘴滑舌!谁是你的凤凰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话虽如此,她却没再提那只风筝,也没再追问揽月阁里的事。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为自己拭去那点狼狈,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静谧。
……
与此同时,上阳宫。
这里的空气,与兵部官署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紫檀木的案几上,奏章堆积如山,而御座之上的武则天,却并未处理公务,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身旁上官婉儿念着一份来自揽月阁的“起居注”。
“……公主不喜蜀锦,嫌其束身;不爱玉食,言其量少。于庭中立靶习射,以一只前朝青花瓶为的,矢无虚发。又令御膳房烤制全羊,言此方为待客之道……”
上官婉儿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半分个人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念着。可她垂下的眼帘,却巧妙地掩盖了眸子里那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位突厥公主,真像一团被扔进精致园林里的野火,烧得那些循规蹈矩的宫人们叫苦不迭,却也给这座沉闷的宫城,带来了一点别样的生机。
“呵呵……”武则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凤目中满是玩味,“这丫头,倒是有几分其父当年的蛮横。把朕的皇宫,当成她的草原牙帐了。”
“陛下不恼?”上官婉儿停下诵读,抬眸问道。
“恼什么?”武则天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朕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还谈何君临天下?再者说,笼子里的鸟儿养久了,都忘了怎么飞。放一头野性难驯的鹰进来,让她们看看,真正的翅膀是什么样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的话意有所指,上官婉儿心中了然。天后不仅是在说后宫那些妃嫔,更是在说她的儿女们。
“只是……”武则天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上官婉儿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朕倒是更好奇,朕的陆侍郎,是如何应对这团火的。听说,他送了只风筝过去?”
来了。
上官婉儿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是。一只画着雄鹰的纸鸢。”
“哦?雄鹰?”武则天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细节很感兴趣,“他说了什么?”
“回陛下,陆侍郎说,他不懂如何驾驭雄鹰,想请教公主殿下。”上官婉儿的回答滴水不漏,“他还说,风筝飞得再高,也离不开手中的线。”
武则天听完,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震得梁上尘埃轻颤。
“好!好一个‘风筝与线’!说得好!”她抚掌赞叹,眼中精光四射,“这陆羽,真是个妙人!他这是在告诉朵颜,朕的恩宠是风,能将她捧上云端;而他自己,才是那根决定她命运的线!既给了那丫头台阶下,又不动声色地宣示了主权。高明!实在是高明!”
上官婉儿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泛起了圈圈涟漪。
她比武则天想得更深一层。
陆羽此举,何止是说给朵颜听的?更是做给满朝文武,做给天下人看的。他将一场可能涉及两国邦交的“狩猎宣言”,轻描淡写地化解为了一场孩童般的风筝游戏。既保全了突厥公主的颜面,让她不至于恼羞成怒,又将此事的影响力,牢牢控制在了“风月趣闻”的范畴之内,彻底杜绝了政敌借此攻讦的可能。
这份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玲珑,让她这个自诩看遍了朝堂风云的内相,都感到由衷的惊叹。
只是……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轮悬在天际的明月,清冷皎洁。
她与陆羽的相处,更像是月下的对酌,是诗词唱和,是心意相通的默契。那种感觉,安静而美好,如同细水长流。
可朵颜公主带来的,是烈火烹油般的炽热。太平公主献上的,是暴风骤雨般的占有。
与她们相比,自己这份安静的情感,是不是显得太过平淡,太过微不足道了?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弘文馆,他挥毫泼墨,写下那惊艳世人的字迹。那一刻,他眼中的光华,与今日他算计人心的光华,何其相似。这个男人,天生就该立于风口浪尖,搅动天下风云。而自己,真的能跟上他的脚步吗?
就在她心绪起伏之际,一名宦官匆匆从殿外走来,附在武则天耳边低语了几句。
武则天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瞧瞧,”她对上官婉儿道,“朕的太平,到底还是坐不住,杀到兵部去了。”
上官婉儿的心,猛地一紧。
“陛下……”
“无妨。”武则天摆了摆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朕也想看看,陆羽这根‘线’,到底能同时拴住几只鸟儿。若是连朕的女儿都安抚不了,那将来,还如何替朕分忧?”
她看着上官婉儿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担忧,凤目微眯,忽然问道:“婉儿,你跟在朕身边最久,眼光也最是毒辣。你来说说,这陆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问题。
上官婉儿垂下眼帘,脑中飞速地思索着。她知道,天后此刻要的,不是溢美之词,也不是空洞的分析,而是她最真实、最直观的判断。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澈而坚定:“回陛下,奴婢以为,陆侍郎……像是一面镜子。”
“镜子?”武则天显然对这个比喻很意外。
“是。”上官婉儿抬起头,迎上武则天的目光,坦然道,“心怀坦荡之人,见他如沐春风。心怀鬼胎之人,见他如芒在背。太平公主殿下在他面前,看到的是情郎的宠溺。朵颜公主在他面前,看到的是猎人的挑战。而陛下在他面前,看到的,是一柄最锋利的刀。”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可镜子,终究是镜子。它能映照万物,却无人能看清镜子本身的样子。或许,连陆侍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番话,说得极为大胆,却也极为精准。
武则天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她深深地看着上官婉儿,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的心思彻底剖开。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知我者,婉儿也。你说得对,他是一面镜子。一面……让朕越来越想打碎,看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的镜子。”
上官婉儿的心,骤然一沉。
她知道,这句看似褒奖的话里,已经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天后开始警惕陆羽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小太监跑了进来,神色古怪地禀报:“启禀陛下……太平公主殿下,已经从兵部官署出来了。据……据兵部的人说,公主殿下进去时怒气冲冲,出来时……面带红晕,脚步轻快。”
“噗嗤。”
武则天刚端起的茶,险些一口喷出来。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那名小太监,又看了看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错愕。
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陆羽低头认错,太平公主不依不饶;或是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可这“面带红晕,脚步轻快”……算怎么回事?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场足以掀翻醋海的风波,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平息了?甚至还……反守为攻了?
上官婉儿的心中,那片刚刚泛起涟漪的湖面,此刻,仿佛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看着御座上同样有些失神的武则天,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个男人,他的可怕之处,根本不在于他的才华,也不在于他的谋略。
而在于他那颗,仿佛能洞悉并玩弄一切情感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