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监的库房里,黄公公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他们掩上了门,仿佛生怕外面的风吹乱了桌上的“圣物”。
门一关上,方才的喧嚣与屈辱便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满室的陈腐气味,以及光线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空气里有一种微妙的安静。
上官婉儿站在那里,纤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方才陆羽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一块温热的玉,熨帖着她那颗早已被宫廷寒风吹得冰冷僵硬的心。他没有施舍同情,而是给予了她最需要的,属于同僚的尊重与维护。
“内舍人,请坐。”陆羽拉开一张积了灰的圆凳,用自己的袖子细细擦拭了一遍,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回。
上官婉儿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张干净的凳子,终究没有拒绝,依言坐下。
“多谢。”她的声音比在外面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软。
陆羽将那摞卷宗搬到桌子中央,公房狭小,两人几乎是并肩而坐,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皂角与墨香。
“黄公公说的没错,这些卷宗确实浩如烟海,若是一页页翻,五日之内,恐怕连皮毛都摸不到。”陆羽看着那堆小山似的文书,眉头微蹙,似乎真的在为此事发愁。
上官婉儿的心又被轻轻牵动了一下。他刚刚才以雷霆之势逼得黄公公跪地求饶,转眼间,却又为了正事而忧心,没有半分居功自傲的姿态。这种收放自如,让她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深不可测。
“我自幼在宫中长大,对各司的笔迹、印信还算熟悉,或许……能帮上一些忙。”她主动开口,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已是一种变相的示好与亲近。
陆羽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抬起头,对上官婉儿露出了一个笑容,真诚而明亮。
“那便多谢内舍人了。有你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上官婉儿微微一怔,随即耳根有些发热,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回了卷宗上。
“开始吧。”
一声令下,两人便如同配合多年的搭档,投入到这枯燥而繁琐的工作中。
一场无声的合奏,就此展开。
陆羽展现出了令人惊骇的能力。他那双眼睛,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吞噬。一页卷宗,常人需看半盏茶的功夫,他只消一眼扫过,便能尽收眼底。他的手指翻飞,快得只剩下残影,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成了这间静室里唯一的乐章。
“秋贡,八月十七,岭南道,贡品单,第九项,珍珠三百斛,监交官,刘审礼。”陆羽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报出关键信息。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上官婉儿便从另一堆看似杂乱的文书中,精准地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凭条。
“对得上。这是内府监的入库回执,刘审礼的私印和画押都在,没有问题。”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笃定的自信。
“八月十九,河南道,贡品单,第四项,洛阳锦百匹,经手人,司农寺少卿,李景谌。”
“李少卿的字迹偏肥,收笔处有回锋,这张不对。”上官婉儿甚至不用细看,只瞥了一眼陆羽面前的卷宗,便指出了问题,“他习惯用徽州李廷珪的墨,色泽纯黑,你那张纸上的墨色,略显灰败。是伪造的。”
陆羽心中一凛,再仔细看时,果然如她所言。若非上官婉儿这般熟悉宫中人情世故的“活字典”,单凭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也绝难发现这等细微的差别。
他负责广度,以非人的速度筛选海量信息。
她负责深度,用极致的专业与敏锐勘破所有伪装。
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几乎没有一句废话。他报出一个个名字、日期、物品,她则如数家珍般,将背后的关联、人物的笔迹习惯、印信的真伪一一道来。原本堆积如山、令人望而生畏的卷宗,在两人面前,竟像是被庖丁解牛般,层层肌理被清晰地剖离开来。
黄公公中途进来送过一次茶水,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把托盘都给扔了。
只见陆羽和上官婉儿分坐桌案两侧,中间的卷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而分拣出来的有问题和没问题的文书,则被整齐地归为两摞。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视,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默契在流淌。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能心领神会。
这哪里是在查案,分明是才子佳人在挥毫泼墨,共谱一曲高山流水。
黄公公蹑手蹑脚地放下茶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心中对陆羽的敬畏,又深了一层。能让上官内舍人这般心甘情愿地协同办差,这位陆侍御史的手段,当真通神了。
库房内,陆羽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高强度的信息处理,即便有系统加持,对心神的消耗也极大。
他拿起茶杯,正要喝水,却见对面的上官婉儿正轻轻揉着眉心,那张清丽的脸庞上,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倦意。她毕竟是血肉之躯,不像自己有系统强化过的体质。
陆羽将自己手边的茶杯,轻轻推到了她的面前。
上官婉儿揉着眉心的手一顿,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询问。
“这杯没动过。”陆羽的声音很轻,“你比我更累。”
没有多余的关心,只是一句陈述事实的话。
上官婉儿看着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将茶杯捧在了掌心。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低头浅啜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许多。
“继续吧。”
工作继续,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融洽了些。
终于,当陆羽翻到一本记录“杂项贡品”的册子时,他的目光,倏然凝固。
“找到了。”
上官婉儿立刻凑了过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萦绕在陆羽鼻端。
只见那册子上,赫然写着:
【贞观遗留,火浣布,一匹。八月二十日,由西市萨珊商贾进献,暂存内府监丙字柒号库。】
下面,是几行小字批注。
【经手人:内府监典簿,孙长福。】
【查验人:……】
查验人那一栏,竟是空白的!
“这不可能!”上官婉儿脱口而出,“所有入库贡品,都必须有两人以上查验画押,这是铁律!孙长福是内府监的老人了,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陆羽的目光,却落在了那行字的墨迹上。
“内舍人,你看这里。”他指着“暂存”二字,“这两个字的墨色,比前后几个字,要淡上那么一丝,而且,笔锋也有些许的凝滞。”
经他提醒,上官婉儿也发现了异常。她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陆羽的呼吸。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个字上。
“像是……写完之后,被人用吸水的纸张,趁着墨迹未干,吸去了一部分。”她得出了结论,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在篡改记录!”
“没错。”陆羽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原本记录的,恐怕不是‘暂存’,而是‘入库’或者‘封存’。有人将它改成了‘暂存’,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做手脚。”
“可查验人是空白,这又如何解释?”
陆羽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手指,轻轻地在那片空白处摩挲着。凭借着系统强化过的触觉,他似乎能感受到纸张纤维下,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痕迹。
他的脑中,那张西市的地图再次浮现。珠宝铺,太平车马行,还有那个失踪的,武三思府上的管事,张贺。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型。
“或许……查验人不是没有,而是不敢写,或者说,写了之后,又被强行抹去了。”陆羽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能让内府监的典簿,连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不敢遵守,能让朱笔记下的名字被硬生生从纸上刮掉,这个人,在宫里的权势,一定大到可以让孙长福闭嘴。”
上官婉儿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瞬间明白了陆羽的言下之意。
“你怀疑……是武家的人?”
陆羽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是将那本卷宗,轻轻合上。
“孙长福。”他吐出两个字,“只要找到这个内府监典簿,问一问他,当时在那片空白处,他到底写了谁的名字,一切,就都清楚了。”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上官婉儿那双写满了震惊与不安的眸子。
两人都明白,他们找到的,不仅仅是一条线索。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沾着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