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堂,死寂。
空气中那股血腥与霉变的混合气味,此刻仿佛被一种更具压迫感的东西取代了——是陆羽身上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场。
那名被拖到堂下的衙役都头,名叫赵三,是这大理寺有名的滚刀肉。平日里横行霸道,连来告状的苦主都敢多收几文“茶水钱”。可现在,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看着面前那双皂靴,和靴子主人那张带笑的年轻脸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笑,比刑房里的烙铁还烫人。
“说吧。”陆羽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家后院里闲聊,“是谁,让你打的人?”
赵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堂上端坐的吉顼。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求救。
吉顼的脸早已没了血色,他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陆羽!你放肆!此乃大理寺正堂,非你御史台的诏狱!你无权在此私设公堂,审问本官的下属!”
“私设公堂?”陆羽闻言,非但没有动怒,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雕梁画栋,最后落在吉顼身上,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吉少卿,看来你这代理少卿,对《大唐律疏》不太熟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清朗而又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杂律》篇有云:‘诸官人无故殴打公人,致其伤者,杖八十!’此其一!”
“《职制》篇又云:‘凡奉诏敕公干,遇有阻碍者,纠察御史可就地问事,便宜行权!’此其二!”
“《卫禁》篇更是明文规定:‘毁弃朝廷公文,视同谋逆,主犯当斩,从者流三千里!’此其三!”
一连三条律令,被他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不带半点迟疑。整个大堂里,除了他清越的回响,再无半点杂音。那些原本还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官员和衙役,脸上的表情从轻蔑变成了惊愕,又从惊愕化为了深深的忌惮。
这个年轻人,不仅胆子大,脑子里还装着整部大唐律法!
陆羽的目光重新锁定在吉顼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
“吉少卿,现在,你还觉得本官是在私设公堂吗?还是说,你想亲自跟本官,一条一条地辩一辩这大唐的王法?”
“我……”吉顼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规矩”,在对方搬出的煌煌国法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堂下的赵三,眼见自己最大的靠山哑了火,那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今天这关,怕是过不去了。
陆羽不再理会吉顼,缓缓蹲下身,与跪在地上的赵三平视。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亲切。
“赵都头,你看,事情其实很简单。本官现在给你两条路选。”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告诉本官,是谁指使你的。你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工具,最多担一个‘行凶伤人’的罪名。杖八十,革职,回家养伤。疼是疼了点,但命还在,家人也安好。”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变冷。
“第二,你嘴硬,什么都不说。那这‘暴力抗法、阻碍钦差、意图遮掩国库大案’的罪名,可就得你一个人扛了。这可不是挨几板子那么简单了。你自己,还有你的老婆孩子,大概会很喜欢岭南的瘴气和毒蛇。”
岭南!
这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赵三的心口。他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裤裆处,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蔓延开来,散发出难闻的骚臭。
他只是个横行霸道的帮闲,哪里见过这种杀人不见血的阵仗。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分明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我说!我说!大人,我说!”赵三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地磕着头,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得“砰砰”作响,“不关我的事啊!是……是吉少卿!是他……他给我使的眼色啊!”
他没有直接说“命令”,但“使眼色”这三个字,却比任何直接的命令都更加恶毒,更加诛心。它将吉顼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官,瞬间拉下水,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不敢担当的小人。
“哗——”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堂上那个脸色惨白的身影。
陆羽的【势利眼】中,吉顼头顶那原本还算稳固的【嚣张】、【不屑】的词条,瞬间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代表着【惊恐】的深红色和代表着【怨毒】的黑色。而周围那些大理寺官员身上,原本还算统一的【敌意】,此刻已经分化瓦解,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观望】、【恐惧】、【幸灾乐祸】……
蛛网,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胡说八道!”吉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你……你一个卑贱的衙役,竟敢血口喷人,诬陷上官!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重打八十……不,一百大板!”
“谁敢!”陆羽猛然起身,一声断喝,声如洪钟。
那两名刚要上前的衙役,被他这一声吼,吓得腿一软,当场定在原地。
陆羽冷冷地瞥了吉顼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仿佛在说:你现在,还指挥得动谁?
他不再看吉大少卿,而是对着跪在地上的赵三,宣判道:“衙役都头赵三,当众行凶,殴伤御史台令史,罪证确凿。依律,杖八十,革去差役,永不叙用!”
他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两名御史台卫士:“人,交给你们了。就在这大理寺的门口,当着全长安城百姓的面,给本官打!一下都不能少!”
“是!”卫士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赵三,就往外拖。
“不……不要啊!吉少卿救我!救我啊——”赵三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门外一声声沉闷的击打和凄厉的哀嚎。
堂上堂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陆羽这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手段给镇住了。
他竟然真的敢在大理寺的地盘上,审大理寺的人,打大理寺的狗!
做完这一切,陆羽才像个没事人一样,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吉顼。
他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吉少卿,你看,这下属不懂事,胡乱攀咬,败坏了您的名声,本官深表同情。”
吉顼的嘴唇哆嗦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一条毒蛇盯着,随时可能被咬上一口。
陆羽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吉顼的桌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不过,这奴才的疯话,虽然不能信,但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说您吉少卿,为了包庇一个死老虎周兴,不惜对抗天后圣谕,阻挠钦差办案……”
他微微倾身,几乎是贴着吉顼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说,这话要是传到天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是会信一个奴才的疯话,还是会信……我这个刚刚替她分忧解难的‘忠臣’呢?”
吉顼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陆羽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所以,为了证明您的清白,也为了证明大理寺并非藏污纳垢之地。我想,吉少卿现在应该很乐意,将周兴案的所有卷宗,都交出来,让本官带回去,以正视听。对吗?”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拒绝,就是坐实了“做贼心虚”,坐实了赵三的指控。
交出来,就是当着所有下属的面,向这个年轻人低头认输,颜面扫地。
吉顼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地盯着陆羽,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但最终,所有的怨毒和不甘,都化作了两个字。
“……给……他……”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陆羽笑了。
他知道,自己赢了。这大理寺最硬的一块骨头,被他敲碎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让张达去接收卷宗,享受这胜利果实的时候。
一个沉稳而洪亮的声音,如同一口古钟,从大堂门口悠悠传来,瞬间压过了门外那若有若无的惨叫。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三品大理寺卿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堂中。
他没有看堂上失魂落魄的吉顼,也没有看那些噤若寒蝉的下属,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陆羽的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
“本官孙茂德,忝为大理寺卿。不知陆侍御史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拱了拱手,语气不咸不淡,“只是不知,陆侍御史将我这大理寺,闹得鸡飞狗跳,又是为了哪般啊?”
真正的老狐狸,终于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