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深圳春节,湿冷的空气里裹着若有似无的硫磺味,那是昨夜街头未散的鞭炮余烬。萧远裹着藏青呢子大衣站在宝安机场出口,行李箱轮子碾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箱内除了换洗衣物,还躺着两份被他反复摩挲过的文件:一份是牛皮纸袋装的《阿里巴巴投资意向书》,封皮上还沾着杭州西湖边的雨星子;另一份是淡蓝色封面的《阿里巴巴团队潜力评估报告》,边角因频繁翻阅微微卷起——这是远航集团耗时三个月,依托内部刚搭建的商业数据分析系统生成的成果。
他抬头望向机场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下,几栋在建的高楼像未完成的积木。深圳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缓,正如他此刻的心情:接下来的这场会议,或许比他在杭州西子湖畔与马云的长谈更艰难。他要说服的,是一群从贸易时代摸爬滚打过来的“老远航”,一群习惯用财务报表和土地红本衡量价值的决策者,接受一个关于“看不见的用户”“摸不着的流量”的未来。
远航大厦28层的会议室永远保持着某种仪式感。长方形橡木桌擦得能照见人影,每道木纹里都浸着二十年的茶渍与烟味;墙上挂着集团LoGo——一只展翅的雄鹰,爪下攥着地球仪,金色漆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威严的光。窗外,深圳湾的海风卷着对岸香港的楼群倒影掠过,楼下深南大道的车流声隐约可闻,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
九点整,门被推开。地产事业部总经理周伟华率先走进来,藏青西装笔挺,却难掩眉峰的紧蹙。他手里夹着半支中华烟,火星在晨光里忽明忽暗。紧随其后的是地产板块的“救火队长”李宏远,白衬衫第二颗纽扣系得一丝不苟,西装口袋露出半截钢笔,那是他当年从清华毕业时导师送的礼物。财务总监陈默抱着皮质文件夹,镜片后的眼睛像扫描仪,快速扫过桌面,确认投影设备和茶水都已备妥。
“人都到齐了?”萧远从主位起身,指尖轻叩桌面,“今天叫大家来,是想讨论一个新投资方向——阿里巴巴。”
话音未落,李宏远已皱起眉,伸手将椅子往桌前挪了挪:“萧总,阿里巴巴?是不是杭州那个做b2b的小团队?上个月我去杭州谈四季青服装市场的写字楼项目,在楼外楼吃饭时听朋友提过,说是什么‘网上交易市场’,连个固定办公点都没有,据说租了间居民楼改的办公室。”
陈默推了推眼镜,翻开文件夹,纸页发出清脆的响声:“根据我们尽调部的数据,阿里巴巴成立于1997年,注册资本50万,目前团队12人。主营业务是为中小企业发布供求信息,去年营收18.7万,净利润-8.3万。这样的企业,值得我们投50万?”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关键的是,我们接触过的三家风投机构,有两家明确表示‘看不懂模式’,另一家只愿跟投不超过10万。”
会议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声。分管零售的王副总推了推金丝眼镜,接过话头:“周总说得对,我上周去北京出差,跑了燕莎、赛特几个商场,老板们聊的都是春节促销、反季清仓,没一个听说过‘网上卖东西’。我问了个做服装批发的朋友,他说现在拿货都得看厂子有没有实体车间,线上?骗小孩呢。”
周伟华掐灭烟头,火星子在烟灰缸里溅起几点光。他是跟着萧远父亲打下江山的元老,说话向来直:“萧总,我知道你想抓互联网的风口。但远航是从黄浦江畔的贸易行起家的,这些年做地产、开服装厂,哪样不是看得见货、摸得着钱?电商这玩意儿,中国连快递都没普及——我前几天让助理寄份合同去上海,EmS说三天能到算快的。买家敢把钱打给素不相识的卖家?卖家敢把货发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买家?这不是创新,是把股东的钱往火坑里扔。”
萧远没有急着反驳。他转身从文件夹里抽出那份《阿里巴巴团队潜力评估报告》,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各位先看系统给的分析。模型显示,马云团队的成功概率,未来三年会从当前的68%提升到82%。支撑这个判断的不是花哨的概念,是他们解决了最核心的痛点——让中小企业用最低成本找到客户。”
他走到投影幕布前,按下遥控器。屏幕上跳出一张表格,密密麻麻列着数据:“这是我们整理的阿里巴巴现有用户画像。2000多个注册企业里,80%是长三角的中小工厂,集中在绍兴轻纺城、温州鞋都这些地方。以前他们找订单,要么跑广交会,摊位费贵得离谱;要么发传单,印10万张宣传册够付三个月工资。现在阿里巴巴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线上展会’,注册就能免费展示产品,有采购需求的企业主动找上门,成交后才收1%的服务费。”
李宏远嗤笑一声,手指敲了敲桌面:“免费?那他们怎么盈利?靠喝西北风?”
“靠未来。”萧远的声音沉下来,“等用户量起来,他们会收佣金、做广告位竞价,甚至切入供应链金融——帮工厂匹配上游原料商,提供小额贷款。更重要的是,这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b2b电商平台。就像十年前的深圳蛇口,滩涂上只有几栋破楼,谁能想到今天会是自贸区?”
周伟华的目光像锥子:“萧总,我不是反对创新。但我是财务出身,得为集团三万员工、几百个股东负责。50万不是买个教训的小数目,真要打了水漂,董事会那帮老头子能把我们骂到退休。”
萧远望着他,眼神里有少见的灼热:“周总,我知道风险。但我更怕错过。您记不记得1992年?那时候大家都在犹豫要不要南下,集团咬着牙拿了块工业用地,后来盖成写字楼,现在租金能覆盖三个地产项目的利润。十年后当我们回头看,今天的犹豫,可能就是对未来的背叛。”
会议室陷入沉默。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橡木桌上投下一片暖黄的光斑。陈默低头翻着财务数据,钢笔尖在笔记本上划了两行,又停住。
“萧总,”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松动,“要是真投,能不能控制在30万?我们财务这边,q1预算已经绷得很紧,剩下的20万……我个人可以先垫上。”
满室皆惊。李宏远瞪圆了眼睛:“陈默,你疯了?这是投资,又不是做慈善!”
陈默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我查过马云的背景。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当过老师,做过翻译社,吃过苦。他团队里有杭州电子工学院的老师,有《中国黄页》出来的技术骨干。这些人不是骗子,是真的想做事。30万,就当给团队交个朋友,万一成了……”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
萧远心头一热。他知道陈默的妻子去年生了重病,家里正攒钱准备手术,能拿出20万私房钱,足见诚意。
周伟华掐灭第二支烟,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背对着众人:“我在远航干了二十年,见过太多风口。90年代初的外高桥保税区,后来的海南房地产,再后来的互联网第一波泡沫……很多机会,当时觉得是改变命运,最后都成了填不满的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萧远:“但这次不一样。你带回来的不只是份报告,是对团队的判断。马云那小子,我在杭州见客户时见过一面,穿件洗得发白的毛衣,说话带着股子狠劲。他说‘要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不是空话。”
李宏远还想说什么,周伟华抬手制止:“既然萧总决定了,我们就执行。但丑话说在前头——设半年观察期,要是用户增长没达到预期,或者现金流撑不住,立刻启动止损程序。”
萧远点头,声音发颤:“我答应。”
会议结束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铺满整个会议室。萧远收拾文件,看见那份《阿里巴巴团队潜力评估报告》静静躺在桌上,封皮上的“潜力”二字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他想起昨晚和马云通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笑:“萧总,我们团队现在挤在湖畔花园的民宅里,十八个人睡上下铺。但我跟你保证,三年后这里会走出中国最大的电商公司。”
送走高管们,萧远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的深南大道。二十年前,他父亲带着十万元启动资金,在这条路边租了间两居室做外贸;十年前,集团搬进这栋38层的写字楼,成为深圳最早一批拥有自有物业的民企;如今,他站在这里,推动远航迈出向互联网转型的第一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马云发来的短信:“萧总,30万我们收到了。湖畔花园的办公室今天挂了新招牌,欢迎随时来喝茶。”
萧远嘴角扬起。他知道,这不是一笔简单的投资。这是远航从“赚快钱”的传统贸易商,向“看十年”的价值投资者转型的起点。那些质疑的声音,那些谨慎的妥协,终将成为历史注脚。
窗外,深圳湾的海风依旧湿冷,但楼群间的阳光越来越亮。萧远相信,十年后再站在这里,他们会感谢今天这个决定——感谢那个敢在质疑中押注未来的自己,也感谢那些愿意陪他赌一把的“老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