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疯狗”的嗅觉,比预想的更为敏锐。风声鹤唳之下,陆震云果断下达了全面静默的命令。曾经如同蛛网般隐秘活动的联络点,一个个如同被掐断了丝线,瞬间陷入死寂。人员停止流动,情报传递中断,所有预定的行动无限期推迟。
对陆震云而言,这无异于自缚手脚。他从一个在暗夜中主动出击的猎手,变成了一个只能蜷缩在巢穴深处、被动等待危险过去的困兽。藏身的阁楼,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时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
白天,他只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窥视外面那条狭窄、湿漉漉的弄堂。偶尔有邻居走过,有收旧货的吆喝声,有巡捕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个陌生的声响,都会让他瞬间绷紧神经,手悄然按上腰间的枪柄。他像一尊石像,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锐利的目光在不断扫视、判断。昔日码头上的呼喝、兄弟间的谈笑、行动时的迅疾……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切的回忆。
夜晚更加难熬。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焦灼。煤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起舞。他无法安然入睡,任何细微的动静——老鼠跑过天花板、远处夜归人的咳嗽、甚至风吹动破窗的吱呀声——都能让他惊醒,冷汗浸湿单薄的衣衫。
最让他煎熬的,不是自身的危险,而是静默带来的连锁反应。那些依靠他建立的秘密通道等待转移的同志,现在是否安全?约定的接应时间一过再过,他们会不会因绝望而暴露?那些急需传递出去的情报,是否已经失去了时效性,变成了废纸?还有那些依赖他提供有限物资和庇护的零星抵抗力量,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能支撑多久?
每一个问号,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失职的哨兵,在战友最需要的时候,却被迫躲藏起来。无力感和负罪感,如同潮湿的霉菌,在寂静中悄然滋生,啃噬着他的意志。
小七和其他几个核心兄弟,分散在附近的隐蔽点,同样度日如年。偶尔通过极其危险的死信箱传递一次简短的平安信号,字条上除了“安”字,别无他物,却已是莫大的慰藉。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了。重庆方面怎么样了?全国的战局有何变化?那个人……在那边是否平安?
这种与世隔绝的未知,比直面枪林弹雨更让人恐慌。
在静默了近十天之后,一个雨夜,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瓦片,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陆震云在黑暗中枯坐,听着雨声,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躁动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必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阁楼最深处一个被旧木箱和杂物堆叠掩盖的角落。他费力地挪开那些沉重的遮挡物,露出了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低矮的小门。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之一——一个连接着隔壁早已无人居住的货仓的小密室。
他钻了进去,里面空间狭小,空气污浊。靠墙放着一台蒙着厚厚灰尘、样式老旧的短波电台。这是战前通过各种渠道搞到的,性能不稳定,且启用风险极高,日伪的电讯侦测车日夜在租界巡逻,一旦被捕捉到信号,位置将暴露无遗。
他犹豫了片刻,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金属外壳上摩挲着。启用它,无疑是极大的冒险,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他需要声音,需要信息,哪怕只是一点点,来自那个遥远方向的声音。
最终,对信息的渴望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他下定决心,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设备,接上隐藏得很深的电源线。耳机里传来嘶嘶啦啦的、如同潮水般的电磁噪音。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转动调谐旋钮,试图在浩瀚而混乱的电波海洋中,捕捉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来自重庆方向的特定频率信号。
每一个细微的咔哒声,在他耳中都如同惊雷。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耳机里那片嘈杂的噪音上,试图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哪怕是断断续续的摩尔斯电码的点划声……
窗外,雨还在下,夜色浓重如墨,密室中,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电台噪音,在死寂中交织成一曲孤独而危险的探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