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头一次对夏蓝说这样的重话。
他并非冥顽不灵之人，只是痛得太深，一时迷了心窍。
如今被点醒，回头再看云溪的背影，惊出一身冷汗之余，更多的是锥心的疼。
他开始努力的让自己变回从前的样子。
夏蓝时常会怔怔地望着云溪。
少年身量抽条得快，去年的衣物已显得有些短蹙。孩童的圆润迅速褪去，下颌线条渐渐显出清俊的棱角。尤其是那沉静专注的神态，那舞剑时的风姿……
恍惚间，时光倒错。他仿佛看见另一个清冷执拗的身影在月下练剑，又或是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灯下蹙眉演算。
心脏像是被冰锥猝然刺穿，钝痛无声蔓延。
他偶然听过外门弟子私下唏嘘，说云溪小师兄如今的模样气度，活脱脱是安英师兄和墨尘师兄合起来又揉进了几分仙尊的冷清，看得人心里头发酸。
他才不到十一岁。
本该是无忧无虑，在师尊师兄庇护下嬉闹玩耍的年纪。
夏蓝甚至几次升起过极其残酷的念头——
他想动用秘法，清洗掉云溪关于那场变故的所有记忆。
只要忘了，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是不是就能变回原来那个天真爱笑的孩子？
他宁愿他恨自己，也不愿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阴影活下去。
然而，就在他一次心神失守，指尖凝聚起晦涩法力，即将触及昏睡中云溪的额际时，本该熟睡的孩子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睡意，只有全然的惊恐、洞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云溪甚至没有躲闪，而是猛地从床上滚落，踉跄着跪倒在夏蓝面前，死死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泪水瞬间涌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师尊……不要……求求您……不要抹掉……不要让我忘了师兄们……那是他们……他们存在过的……唯一的……”
孩子语无伦次，哭得喘不上气，却表达得异常清晰。他宁愿背负这沉重的痛苦和记忆，也不愿遗忘。遗忘，才是对逝者最彻底的背叛。
夏蓝凝聚的法力瞬间溃散。他看着脚下哭得几乎晕厥的小徒弟，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缓缓蹲下身，将云溪冰冷的小身子紧紧抱进怀里：“对不起……是师父错了……师父错了……不会再……不会再那样了……”
自那日后，夏蓝彻底断了那个念头。试图将沉淀在心底的死寂与哀恸稍稍驱散，留出些许空隙，让一点活气透进来。
他会偶尔在公务不那么繁重时，主动提出：“今日天气尚可，随为师去后山走走。”
后山曾有安英练剑的竹林，有墨尘照料过的药圃，也有云溪以前最爱逗弄仙鹤的溪边。
每一步都踩着回忆的碎片。但夏蓝不再刻意回避。
他会在竹林旁驻足，看云溪练剑，偶尔提点一句；会在溪边坐下，看云溪沉默地对着水面练习操控水灵之力，不再催促，只是安静陪伴。
师徒二人的相处，在这种笨拙而坚持的相互试探与靠近中，慢慢寻到了一个平衡点。
不再是最初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不是强行营造的热闹，而是一种……历经巨创后，彼此舔舐伤口、相互依偎着取暖的静谧与默契。
他们变得形影不离。
凌霄山上，总能看见仙尊身边跟着一个沉默的小少年。仙尊处理公务，他就在一旁安静修炼或看书；仙尊修炼打坐，他就在不远处自行练剑；仙尊外出巡查，他必定紧随其后。
像是两只经历过风暴、失群孤雁，本能地靠拢在一起，相依为命。
————
半年后，转机初现。
夜烬与玄清师叔多年至交，这大半年来从未放弃寻找救治墨尘的方法。
他们耗费无数心血，翻遍上古禁术遗迹，闯过数处绝境秘境，终于在半年后，找到了一种近乎传说中的秘法——
需以至少半神之境者的灵魂为引，心甘情愿切割部分本源魂力，辅以数种早已绝迹于世的先天灵宝，方有一线可能重塑心脉，温养残魂，唤醒生机。
然而，切割灵魂，其痛苦远超剥皮抽筋、神魂煅烧，乃世间极刑之首，且对施术者损耗极大，根基受损都是轻的，甚可能动摇道基，永绝晋升之路，后果不堪设想。
夜烬带着这个渺茫而残酷的方法，与玄清一同找到了夏蓝。
“方法……算是找到了一线。但……玉烟，切割灵魂之痛，比你那戒鞭……要痛苦百倍千倍，而且……后果难料，你务必……”
夏蓝甚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打断了玄清的话，斩钉截铁，只有一个字：“好。”
除此之外，夏蓝每日必做之事，雷打不动，便是在清晨，耗费近乎恐怖的巨大灵力，开启一个足以覆盖整个仙界的庞大搜寻法阵。
阵法光华冲霄而起，日复一日，执拗地扫过仙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
仙人们皆知是凌霄仙尊仍在搜寻他那早已“魂飞魄散”、连魂灯都熄灭了半年多的首徒魂魄，不免纷纷摇头叹息，心下恻然，私下皆言仙尊痛失爱徒，道心受损，怕是已然疯了。
连他脑海中的系统，也基于冰冷的数据逻辑，无数次地提示：【警告：目标人物安英生命信号已消失，魂灯确认熄灭，建议宿主立即停止无谓消耗，以免损伤根基。】
但夏蓝对所有的判定与规劝充耳不闻。
他的灵脉，是安英剖出的内丹所修复。
他们之间早已种下了一种超越寻常师徒、甚至超越生死契约的、难以言喻的深刻联系。
它微弱得如同冰原下最后一缕未熄的火种，渺茫得仿佛宇宙尘埃中一丝几乎停滞的波动，时断时续，难以捕捉，但它确实存在。
他就凭着这一点渺茫到近乎幻觉、毫无逻辑根据、甚至连系统都无法检测到的微弱感应，日复一日地坚持着那耗费巨大的搜寻。
去追逐一个水中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