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一番耗尽气力的苦劝良言过后，仿佛油灯燃尽了最后一丝灯芯，闭上眼睛，沉沉的喘息渐渐转为微弱均匀的呼吸，竟是昏睡了过去。
王珪看着老友那憔悴不堪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为魏征掖好被角，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充满药石气味的卧房。
回崇仁坊的路上，车厢内一片沉寂。
王崇基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自出了魏府后，便一直眉头深锁，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思索之中，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息。
他心中无比好奇，魏世伯究竟说了何等石破天惊的话语，竟能让素来沉稳持重的父亲如此失态？
但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见父亲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便也保持了沉默，只将满腹疑问压在心底。
这种压抑的静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在王府门前停稳。
早已候在门前的管家忠叔快步迎上，恭敬地对父子二人说道：“家主，大公子。主母已在东跨院备好家宴，二公子与三公子也到了，正在那边等候。”
王崇基闻言，脸上不由露出笑容，试图驱散一路上的沉闷气氛，朗声道：“今日倒是难得，二弟和三弟都聚齐了。
爹，您先过去，容孩儿回房稍作梳洗，换身便服便即刻过去。”
王珪此时也仿佛将方才在魏府承受的沉重暂时搁下，换上了惯常的温和笑容，应和道：“好，你自去便是，莫要让你们母亲久等。”
父子二人便在门前分开，各自怀着不同的心绪，准备迎接这场难得的家庭团聚。
王珪刚踏进东跨院正堂的门槛，一幅热闹又温馨的景象便映入眼帘。
只见三郎王敬直正像个大孩子般，带着旭儿和琰儿在宽敞的厅堂里追逐嬉笑，两个孩子跑得小脸通红，笑声清脆。
而另一边，与这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年方三岁的王玥则安安静静地依偎在父亲王玉瑱的怀里，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奇又文静地看着小叔父逗得自己的两个哥哥满屋子乱窜。
王珪的身影才在门口一出现，正满地撒欢的旭儿和琰儿眼尖，立刻像两只归巢的小雀儿般，调转方向，嘴里欢快地喊着“祖父！祖父！”，噔噔噔地就扑了过来，一人一边抱住了王珪的腿。
王珪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儿，脸上不由自主地漾开了慈爱的笑容。
他年纪大了，早已抱不动这两个沉甸甸的“臭小子”，便弯下腰，伸出宽厚的手掌，一手一个，轻柔地抚摸着两个孙儿的小脑袋，感受着那柔软的发丝，心中的沉重似乎也被这童真驱散了不少。
“好，好，莫要缠着祖父了，我们进去。” 王珪笑着，一手牵着旭儿，一手牵着琰儿，缓步走入正堂。
见到父亲进来，原本坐着的王玉瑱立刻将怀里的王玥小心地交给身旁的侍女，随即站起身。
正在逗弄侄儿的王敬直也赶紧收敛了玩闹之色。兄弟二人一同上前，恭敬地躬身行礼：
“儿子拜见父亲。”
王珪望着眼前这幅儿孙绕膝、笑语盈堂的景象，不知为何，心中那份因魏征之言而翻涌不休的沉重与纠结，竟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那斟酌了一路的难题，看着儿子们恭敬的模样，孙儿们纯真的笑脸，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答案，一片清明。
“好，看到你们都在，为父心甚慰。”
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对着王玉瑱和王敬直挥了挥手，“你们俩也别在这里干站着了，先去饭厅候着吧。为父去换身家常衣裳，随后便到。”
“是，父亲。”王玉瑱和王敬直齐声应道，随即领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先行前往饭厅。
饭厅内，侍女们正井然有序地传菜布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食欲大动的香气。
不多时，大哥王崇基与大嫂崔嫋嫋也相携而至。
他们夫妇对这三个侄儿侄女向来疼爱有加，一进来，崔嫋嫋便弯腰抱起了像只皮猴子般不安分的王琰，轻声逗弄着，王崇基也含笑在一旁看着。
王旭则被他小叔父王敬直拉到一边，两人头碰着头，不知在嘀嘀咕咕研究什么新奇玩意。
而王玥依旧像个小粘人精，紧紧挨着父亲王玉瑱，寸步不离。
随着王崇基夫妇的到来，没多久，崔鱼璃和楚慕荷也款步走入饭厅。
她们见两个孩子只是唤了一声“母亲”，却丝毫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一个在伯母怀里玩得正欢，一个粘着小叔父不动弹，两女相视一眼，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纵容的笑意，安静地走到王玉瑱身侧站定。
最后，王珪与杜氏一同到来。
杜氏一见孙儿孙女，脸上的笑容更是慈爱得化不开，一口一个“旭儿”、“琰儿”地唤着。
两个小家伙听到祖母的声音，立刻像得到了召唤，屁颠屁颠地从各处跑过来，投入祖母温暖柔软的怀抱，享受着她满是疼爱的抚摸和轻言细语。
待王珪在主人的位置上安然落座，环视了一圈济济一堂的家人，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微微颔首道：“开席吧。”
这场家宴便在温暖融洽的氛围中正式开始。
席间，王崇基与王敬直不时地说些长安城近日的趣闻轶事，或是衙门里无关紧要的闲谈，引得众人阵阵轻笑，气氛温馨而有趣。
唯独王玉瑱，始终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前的菜肴，偶尔细致地剥好几只虾，耐心地喂给依偎在自己身边的王玥。
坐在他身旁的崔鱼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用美眸隐晦地瞪了王玉瑱一眼。自家夫君，倒是将“不提政务”的承诺遵守得死死的，可也没让他变成个闷嘴葫芦一言不发啊！
在这其乐融融的家宴上，他这般异常的沉默，反倒显得更加格格不入，引人侧目了。
席间众人仿佛都心照不宣地忽略了王玉瑱那异于平常的沉默，依旧谈笑风生，连崔鱼璃和楚慕荷都被杜氏和嫂子崔嫋嫋拉着，讨论起孩子们成长中的趣事和育儿经。
唯独王玉瑱，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静静地享用着面前的膳食。
然而，这份刻意的平静被一声呼唤打破。
“二郎。”
王玉瑱闻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正姿态：“父亲，您有何事吩咐？”
王珪沉吟了片刻，目光扫过满堂儿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如何，缓缓开口道：
“为父准备明日便向陛下递交辞呈，辞去礼部尚书一职，以及……魏王府文学馆的职务。”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入滚油，满室欢语瞬间冻结，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王珪，连侍立在旁的侍女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王玉瑱。
他几乎是立刻端起自己的酒杯，快步走到父亲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释然：“父亲！您终于想开了！太好了！来来来，儿子敬您一杯，恭贺父亲大人！”
王珪见他这般喜形于色、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举动，顿时老脸一黑，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愠怒。
若不是顾及孙儿孙女都在场，需要维持祖父的慈祥形象，他早就开口训斥这个“不孝子”了。
王玉瑱被父亲这一瞪，满腔热情瞬间冷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凑近，灰溜溜地又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这前后反差极大的模样，看得饭桌上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住。
王玉瑱坐定后，忍不住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对面的兄长王崇基，无声地询问：发生何事？为何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
王崇基接收到弟弟的眼神，也是微微摇头，脸上同样带着不解，表示自己同样茫然。
王珪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清了清嗓子，说道：“行了，你们兄弟二人也不必在那里挤眉弄眼地猜测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是为父年纪大了，身体精力到底不似几年前那般康健，深感力不从心。
况且，朝中如今也有许多新进能臣干吏，这大唐江山，缺了为父一个老头子，难道就不转了吗？”
王玉瑱立刻接言道：“父亲所言甚是，爹将大部分时间交给这国家政务，也该休息休息，颐养天年了。”
经过这一番小小的波折，家宴的气氛反而变得更加真实和融洽。
众人不再谈论沉重的话题，只说家常趣事，其乐融融。待到宴席结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王珪看着儿孙们各自散去的身影，又看了看身旁相伴多年的老妻，心中那份辞官归隐的决定，变得更加坚定和平静。
窗外月色正好，映照着王府内难得的安宁与温馨。
……
翌日，大朝会。
各项政务一一奏对完毕，眼看已近散朝时分，殿中侍御史正要依例宣布退朝，位列文官班首的王珪，却在此刻手持象笏，稳步出班，对着御座深深一躬。
“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汇聚在这位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身上。李世民也微微颔首，温言道：“王爱卿有何事奏来？”
王珪直起身，声音沉稳清晰：
“老臣蒙陛下信重，委以礼部尚书等重任，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然岁月不饶人，老臣近年深感精力衰颓，于部务已觉力不从心，常恐因老迈昏聩，贻误朝廷大事，有损陛下知人之明。”
他顿了顿，将手中象笏高高举起，头颅微垂，语气恳切而坚定：
“伏乞陛下，念老臣犬马齿劳，恩准老臣……乞骸骨，归葬故里，使残躯得返太原田园，以终余年。则陛下保全老臣之德，臣虽死亦感念圣恩！”
“乞骸骨？！”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窃窃私语之声如同潮水般在丹墀下蔓延开来。
王珪虽年过五旬，但向来是朝中定海神针般的人物，更是魏王李泰倚重的师长，谁能想到他会在此刻，毫无征兆地突然提出致仕？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李世民，脸上也明显露出了惊愕之色。他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阶下的王珪，眉头微蹙，沉声道：
“王爱卿何出此言？爱卿乃国之柱石，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朕与朝廷倚为干城。如今四海虽安，然礼制典章、教导皇子，诸多要务仍需爱卿鼎力扶持。
朕正欲常借重卿之智慧，何以遽然生归隐之念？可是近来政务过于繁冗，以致身心劳顿？若是如此，朕可准爱卿暂歇些时日，调养身体，致仕之事，切勿再提。”
皇帝的语气带着真切的挽留之意，这也是绝大多数臣子梦寐以求的隆恩。
然而，王珪去意已决，他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却毫不退缩：
“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然老臣非为一时疲累，实乃年事已高，精气神皆大不如前，尸位素餐，于心难安。恳请陛下体恤老臣衰朽之躯，允臣所请，则陛下成全之恩，胜于高官厚禄。”
李世民看着王珪花白的须发和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王珪此举绝非一时冲动，背后必有深意。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强留，也不愿轻易放走这样一位重臣。
良久，李世民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寂静的朝堂，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
“王爱卿乃朕之肱骨，此事关乎重大，朕需细思。今日暂且如此，散朝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珪身上，补充了一句：
“王爱卿，且随朕至甘露殿见驾。”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李世民已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御座。
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而王珪，则在一片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整了整衣冠，面色平静地跟随着引路的内侍，向着那座决定他最终去向的宫殿走去。
陛下没有当场准奏，反而召往甘露殿，这最后一关，恐怕并不容易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