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武毅的突然到来和开门见山的请求,无疑在御书房内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皇帝武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目光在武毅和萧瑟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探究与深思。高公公极有眼色地躬身退到更远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不存在。
武毅迎着父皇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没有丝毫闪躲。他再次向武烈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显然这番话在他心中已酝酿多时:“父皇容禀。数月前,儿臣心中迷茫困顿,有听闻大哥在北风烈历练过,我产生此想法,曾去静心苑向世子请教。彼时世子虽……名声在外,但儿臣观其言行,察其气象,知其绝非池中之物。一番恳谈,世子寥寥数语,却如醍醐灌顶,令儿臣豁然开朗。”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释然与清明:“世子问儿臣,所求为何?是那高高在上、却需以兄弟阋墙、朝堂倾轧为代价的储君之位,还是心中真正想为这个国家、为百姓做点实事的抱负?儿臣回去后,夙夜深思,反复拷问己心。最终明白,儿臣性情虽有几分坚韧,但于权谋机变、平衡各方势力之上,实非所长,更非所愿。若强行去争,去抢那个位置,非但自己心力交瘁,痛苦不堪,更可能因能力不足、举措失当而贻误国事,那才是真正对不起父皇的期望,对不起天武的百姓!”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沐剑屏在一旁听得暗自点头,这位三皇子能如此清晰地认识自我,并敢于在皇帝面前坦诚放弃争夺储位,这份心性与勇气,已属难得。
武毅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向往与热切:“世子当时言道,人生在世,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找准自己的位置,做自己擅长且热爱之事,同样能为国为民尽忠效力,甚至可能比坐在那个位置上贡献更大。儿臣深以为然。儿臣自知,于经济庶务、统筹规划方面,倒有些许心得和兴趣。世子也曾提点,北境商路新开,百业待兴,其中蕴含无数机遇。若能以商富民,以商强国,充实国库,惠泽百姓,亦是莫大功绩。”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武烈:“故此,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儿臣放弃无谓的储位之争。儿臣想去北风烈历练一段时间。一则,深入行伍,了解边防将士之苦,体察民间真正疾苦,磨砺心志,褪去皇家娇气;二则,实地考察北境及新拓商路情形,为日后尝试经营做些准备。世子也曾允诺,若儿臣心意坚定,他可为我筹划适合的项目。儿臣觉得,世子所言极是。能力不足时,强求高位,是给自己套上枷锁,亦是百姓之不幸。倒不如脚踏实地,以自身所能,为朝廷多增一份赋税,为百姓多谋一分福利,来得实在,来得心安。”
最后,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无比诚恳:“世子有言,‘只要有心,何处不可报国?’ 此言已成儿臣座右铭。请父皇成全儿臣这份心意,准许儿臣去走一条更适合自己、也可能于国更有益的路!”
说罢,他竟又转过身,对着萧瑟,同样郑重地行了一礼,朗声道:“也请世子成全!给武毅一个历练的机会!”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炭火哔剥,茶香袅袅,却更衬得这份沉默有些沉重。
武烈皇帝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他看看自己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眼神清澈坚定的三儿子,又看看旁边依旧气定神闲、甚至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的萧瑟。心中真是百味杂陈。欣慰吗?当然欣慰。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膝下皇子为了那个位置斗得你死我活,骨肉相残。武毅能主动退出,并且有如此清晰的想法和追求,实在是意外之喜,也让他肩头的压力轻了不少。
但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惊诧和……隐隐的“不爽”也冒了出来。萧瑟这小子,到底给武毅灌了什么迷魂汤?几句话就让一个原本对储位也有些想法的皇子,心甘情愿地放弃竞争,甚至要去他那北风烈当个大头兵?这小子笼络人心、影响他人的本事,是不是也太强了点?这到底是福是祸?
武烈的目光不由地又扫向萧瑟,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帝王的深沉。却见萧瑟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并无任何得意或居功之色,仿佛武毅的选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沉吟良久,武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感慨:“毅儿,你能有此想法,朕……甚是欣慰。” 他站起身,走到武毅面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实话,朕最怕的,便是看到你们兄弟姐妹为了那把椅子,忘了血脉亲情,忘了为君为臣的本分,最终弄得朝堂乌烟瘴气,国家元气大伤。你能跳出这个漩涡,看清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并以百姓福祉、国家利益为重,朕心甚慰,真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支持:“想做自己擅长的事,朕全力支持你。皇家子弟,未必都要困在朝堂那一亩三分地。若能另辟蹊径,同样是为国效力,朕乐见其成。”
武毅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谢父皇!”
“不过,” 武烈话锋一转,目光看向萧瑟,“要去北风烈历练,这可不是朕说了算。那是瑟儿的地盘,他的规矩。你得问他,他若同意,朕没意见;他若不同意,或者你吃不了那里的苦,朕也不会为你求情。” 他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萧瑟,这既是对萧瑟的尊重,也是对北风烈独立性的承认,更是对武毅的一次考验。
武毅立刻转向萧瑟,眼神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紧张。
萧瑟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武毅,目光平静却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本心。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说道:“三殿下,北风烈不是镀金的地方,更不是皇子体验生活、博取名声的游乐场。那里是军营,是时刻准备流血牺牲的边军精锐,是执行最危险任务的利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武毅心上:“你要去,可以。但我给你七天时间。七天之内,抛开你皇子的身份,抛开一切优渥的享受和固有的观念,仔细想清楚几个问题:你能不能忍受和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睡大通铺,吃粗粮野菜,每天进行近乎残酷的训练?你能不能接受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被伍长、什长甚至普通老兵呼来喝去,动辄责罚?你能不能放下所有尊严和架子,在泥地里打滚,在风雪中潜伏,在生死边缘执行命令?你能不能接受,在那里,没有人会因为你是皇子而对你另眼相看,甚至可能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对你要求更严、考验更多?一切的尊重,都要靠你自己的汗水、鲜血和实力去赢得!”
萧瑟的语气没有丝毫客气:“想清楚这些。七天后,你若还想来,不必来皇宫,直接去静心苑报道。自会有人按规矩带你入伍。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入了北风烈的门,就是北风烈的人。若吃不了苦,中途退缩,或者试图摆皇子架子、搞特殊化,那对不起,我会亲自把你扔出来,并且从此北风烈以及与我相关的任何事务,都不会再对你开放。你,可听明白了?”
这一番毫不留情、近乎苛刻的话,让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沐剑屏都微微蹙眉,觉得萧瑟是否太过严厉。高公公更是把头埋得更低。
武烈皇帝却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暗自点头。萧瑟这番做派,才是真正负责任的态度。北风烈能有今日威名,绝非侥幸。若因武毅身份而放宽要求,那才是害了他,也坏了北风烈的规矩。
武毅的脸色在萧瑟的话语中微微发白,显然这些赤裸裸的现实与他想象中可能有所不同。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因为萧瑟的严厉而变得更加坚定。他挺直了脊梁,迎向萧瑟的目光,毫不退缩,郑重地再次抱拳:“世子教诲,武毅铭记于心!这七日,武毅定当慎重思量。若七日后武毅仍决心前往,必遵世子一切规矩,绝无怨言!北风烈中,只有士兵武毅,没有皇子武毅!”
“好。” 萧瑟只回了一个字,却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认可。他不再多言,转向武烈,拱手道:“陛下,若无其他要事,臣与内子还需去处理种子及北境牺牲兄弟的家人后续事宜,先行告退。”
武烈知道萧瑟事忙,且今日收获已远超预期,便点了点头:“去吧。种子之事,朕会盯着。北风烈那边……你自有分寸。”
“臣告退。” 萧瑟行礼,又对武毅点了点头,便拉着沐剑屏,转身向御书房外走去。沐剑屏也连忙向皇帝行礼告退,快步跟上。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武烈才收回目光,看向依旧站在那里,神色坚毅中带着深思的武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升起一丝期望。这个儿子,或许真能在另一条路上,走出不一样的风景。而这一切的改变,似乎都绕不开那个越来越让他看不透、却又不得不倚重的年轻人——萧瑟。
宫道漫长,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沐剑屏跟在萧瑟身边,忍不住低声问道:“夫君,你对三皇子……是否太过严厉了些?他毕竟身份尊贵。”
萧瑟脚步未停,目光看向宫墙外辽阔的天空,淡淡道:“玉不琢,不成器。他若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去北风烈也是浪费时间,甚至可能害人害己。真正的尊重,不是来源于他的血脉,而是来源于他自身的价值和担当。我给他机会,但路,要他自己选,自己走。”
沐剑屏默然,细想之下,深以为然。她看着夫君沉稳的侧脸,心中那份信赖与倚靠之感,愈发坚实。跟着他,似乎总能接触到更真实、更广阔的世界,无论是战场、朝堂,还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