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寒砧淬骨桥涵韵,新啼半缕系精诚
河心的支撑架搭建完毕,工程进入了最吃技术的阶段,上扇面石。
每一块沉重而精准的花岗岩扇形石被吊装到位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都让人的心跟着一颤。
两边的轮滑声、工人们的呐喊声、工头的吆喝声、石头的碰撞声、锤子的敲打声……形成了一副独特的画卷,每天都会有无数人驻足围观。
李池卫师傅几乎成了桥的一部分,他不再站在高处指挥,而是一半时间在指挥如何砌合扇面石,检测角度,另一半时间都泡在河心支架旁。
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眉头锁得死紧,眼神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每一块石头落下后,脚下支撑架的细微变化。
“停!”他猛地一抬手,吊装的绞盘声立刻停止。
他二话不说,拉着汪细卫就往下层支架爬,“跟上!你仔细看看三号标记点!”
师徒二人在纵横交错的粗木支架间艰难移动,像两只检查巢穴的老猿。
李师傅用长满老茧的手指仔细摩挲着他和汪细卫早先用红漆做的标记线,又拿出塞尺,插入木结构的关键接缝,反复比量。
“看见没?”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儿,比上次量,多了半根头发丝的缝!虽然还在安全内,但半点不能大意!三十多轮石头呢,力是慢慢压下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嗅出结构疲劳的味道,“这帮小子吊装,手还是有点糙!你在这盯着,下一块必须再慢三分!”
汪细卫同样神情凝重,连连点头,将师傅的每一句叮嘱都刻进心里。
他知道,这些都是前辈用无数次的失败总结出来的经验,现在每一刻都是在走钢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中,一个卫生所的小护士骑着自行车,慌里慌张地冲到工地河边,隔着老远就喊:“汪师傅!汪细卫师傅!在吗?你爱人要生了!院长让你赶紧去!”
声音像一颗石子,先在工地上敲下了暂停键,然后工地变成了沸腾的油锅。
汪细卫猛地抬头,大脑当场宕机,手里的检查记录本差点掉进河里。
“师……师傅!”他看向李池卫,声音都变了调。
李池卫也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粗着嗓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老婆孩子要紧!快去!骑车去!快!”
汪细卫像是被赦免了一样,连滚带爬地从支架上下来,也顾不上洗把手脸,跨上那辆凤凰自行车,蹬得像是要飞起来,尘土在车轮后扬起一道长龙。
他一身汗水泥灰地冲进卫生所时,恰好听到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他僵在门口,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带着笑:“恭喜啊汪师傅,生产顺利,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汪细卫看着那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想伸手去摸,又猛地缩回来,自己这双满是老茧、沾着油污和泥土的手,实在太脏了。
他搓着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一个劲地鞠躬:“谢谢!谢谢大夫!谢谢护士!辛苦了!真的太感谢了!等…等这事忙完,我一定,一定请各位喝喜酒!好好谢谢大家!”
乡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什么单独的产房。
潘高园就躺在他们提前收拾好的病房里,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但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的喜悦和母性的柔光。
汪细卫冲进去,蹲在床边,用毛纸包住潘高园的手,紧紧抓住,声音哽咽:“园子,辛苦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看着虚弱的妻子和一旁小床上酣睡的婴儿,汪细卫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但他只待了一小会儿,看着护士给妻子处理好,孩子也安顿好,心绪稍定,那股对工地的牵挂又揪住了他。
他拜托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们多费心照看,咬咬牙,又骑上车赶回了工地。
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河滩上时,李池卫正黑着脸指挥吊装下一块石头。一瞥见他,老头子的火气“噌”就上来了。
“你个混账东西!”李池卫劈头就骂,烟锅杆子差点戳到汪细卫鼻子上。
“你特么还是不是个男人?老婆拼死拼活给你生了个娃,你当是母鸡下蛋呢?瞅一眼就完事了?啊?!给我滚回去!伺候她两天,等她能下地走了,你再回来!这桥离了你两三天,塌不了!”
汪细卫被骂得满脸通红,搓着手嘿嘿傻笑,心里却暖得发胀:“师傅,没事,园子她……挺顺利。晚上我去陪着,白天您这儿一个人,我不放心……”
“放你娘的屁!”李池卫更火了,直接一烟锅子不轻不重敲在他后背上,“老子修桥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滚!立马滚!看见你就来气!屁大点事都分不清轻重!”
骂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旧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一把塞进汪细卫怀里,语气硬邦邦的:“拿去!给医生护士包红包!买点像样的东西!别特么给老子丢人!滚蛋!”
汪细卫捏着那厚实的信封,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师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又跨上了自行车。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医院,而是先骑到了供销社。
他照着乡下最隆重、最实在的礼节,买了五份礼:每一份都包括两瓶水果罐头、两斤鸡蛋、两把挂面、还有两包珍稀的白糖。
又特意给院长备了一份稍厚的。
当他提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地再次出现在卫生所,将这些沉甸甸、饱含着感激与敬意的礼品,一份份送到医生、护士和院长手里时,那些妇女们都忍不住笑了,也被这份笨拙而真挚的谢意深深打动。
“汪师傅,你太客气了!”
“恭喜恭喜啊!好好照顾媳妇儿!”
汪细卫只是憨厚地笑着,不断说着“应该的,辛苦你们了”。
此刻,窗外是秋日高远的天空,窗内是新生命平稳的呼吸。
这个朴实的农村汉子,用他最实在的方式,守护着生命与承诺的双重重量。
傍晚时分,工地厨房的喧嚣刚刚平息,三口大锅还冒着残余的热气,案板上堆着待洗的厨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柴火混合的味道。
杨春燕正拿着大铁铲刮着锅底,脸上红扑扑的,都是汗渍和灶火映出的光。
一个刚下工地来吃饭的年轻后生,扒着厨房门框,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春燕妹子!刚听汪工那边传来信儿啦!园子嫂子生啦!是个胖丫头!母女平安!”
杨春燕手里的铁铲“哐当”一声掉回锅里,她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嗓门亮得能把房顶掀开。
“哎哟喂!老天爷保佑!真是个闺女?太好了!园嫂子这可真是凑足了一个‘好’字!儿女双全,天大的福气啊!”
她是真心实意地替潘高园高兴,笑容里满是淳朴的喜悦,仿佛是自己家添丁进口一般。
在一旁默默擦洗笼屉的老马家媳妇闻言,也抬起头,脸上露出拘谨又实在的笑容,附和道:“是哩是哩,真是大喜事。”
她话不多,心里也高兴,但毕竟和潘高园交往不深,这份高兴里更多的是礼节性的,表达完了就又低下头继续干活,只是动作似乎轻快了些。
而正在角落水盆边涮洗抹布的崔咏梅,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消息入耳的一瞬间,她脸上也确实条件反射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但那笑容迅速变得僵硬,然后像退潮一样缓缓消失。
她慢慢地直起腰,手还泡在浑浊的洗碗水里,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失去了焦点。
她为潘高园高兴,真的,园子姐人那么好,理应平安顺遂。
可这喜悦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底结痂的伤疤。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如果……如果当时……她的孩子现在也该会哭会笑了吧?
一阵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高兴是真的,但那高兴底下翻涌出来的,是更深、更沉的羡慕、酸楚,以及一股无法抑制的、对那个冰冷老宅和婆婆钱左秀的怨恨。
她死死咬住下唇,低下头,用力搓洗着手里的抹布,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那团脏布上。
杨春燕沉浸在喜悦里,没留意到崔咏梅的异常,兴冲冲地安排:“快快!咱们赶紧拾掇利索了!再把明早发面的老肥留出来,豆子泡上!一会儿咱仨一块去医院看看园子姐和小娃娃!”
三个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完厨房,踏着夕阳的余晖往镇卫生所走去。
刚走出工地没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急促又略显笨拙的脚步声。“咏梅!燕子!等等我!”
三人回头,只见汪细能瘸着腿,一晃一晃地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我……我跟你们一块去!看看咱的小侄女去!”
于是,四个人变成了一个小小队。
路过乡供销社时,杨春燕领头走进去,大家商量着买些东西。
杨春燕大手笔地称了两斤红糖;老马家媳妇买了一包挂面;崔咏梅和汪细能犹豫了一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几张毛票,仔细数出钱,买了十个鸡蛋,买了两瓶水果罐头。
当他们提着这些充满乡村情谊的礼物走进卫生所院子时,汪细卫正端着一个空铝饭盒从病房出来。
一见他们,脸上立刻堆满了初为人父的、略带疲惫却又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
“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园子刚吃完歇下!”他连忙压低声音,热情地将他们让进病房。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奶腥气。潘高园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但神情安详,听见杨春燕他们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又闭上了眼睛。
身边那个小小的襁褓里,新生儿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闭着,正恬静地睡着。
“快看看俺闺女!”汪细卫像个献宝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把襁褓稍微抱起来一点,凑到大家面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温柔。
杨春燕第一个凑上去,看得目不转睛,压着嗓子发出夸张的惊叹:“哎哟我的小乖乖!这眉眼,多俊呐!像她娘!园嫂子,你可真有福气!”
老马家媳妇也笑着点头附和:“是哩是哩,真好。”
崔咏梅也挤出一丝笑容凑上前,目光落在婴儿脸上时,她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闪而过的痛楚。
她很快低下头,把手里的鸡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小声说:“嫂子,好好补补。”
汪细能站在房门口,伸着脖子看,脸上带着憨厚又有点不知所措的笑容。
大家围着孩子,说了许多“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之类的吉祥话,孩子依旧酣睡,对这一切喧嚣毫无反应。
汪细卫心满意足地将孩子轻轻放回潘高园身边,替她掖好被角,然后送大家出来。
走到卫生所院子里,杨春燕和老马媳妇走在前面,小声说着话。崔咏梅低着头默默跟着。
汪细卫和汪细能自然地缓下步子,并肩走在后面。夜幕开始降临,晚风凉意更浓。
汪细卫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弟弟结实了不少的肩膀,声音低沉而诚恳。
“细能,你的改变,我和师傅都看在眼里。好样的!这就对了,人活一世,就是得肯卖力气,肯拼命,才能挣来好日子。不然,就跟村里那些二流子一样,烂泥扶不上墙,让人瞧不起。”
汪细能拄着拐杖,认真地听着,重重点头:“哥,我知道。我现在明白了。”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漂浮,有了沉淀下来的东西。
“嗯,”汪细卫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不过,腿脚毕竟不方便,干活的时候,心里得有数。尽力就行,别逞强,别冒险。只要不是懒,肯动脑筋,肯下力气,总有办法挣到钱。”
“你得好好的,咏梅也得好好的,这个家,经不起再出什么意外了。明白吗?”
汪细能转过头,对着哥哥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经历过磨难后的踏实和自信。
“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杆秤!现在一百多斤的麻袋我都扛得动!慢慢练,以后负重走路,不一定就比正常人差!”
看着弟弟自信的笑容,汪细卫心里最后那点担忧也放下了。
他又重重拍了下弟弟的臂膀:“好!这才像我汪家的爷们!长大了,成熟了就好!对了,多顾着点咏梅,自家媳妇,得自己疼。两个人把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
“哎!”汪细能响亮地应了一声。
兄弟俩的身影在路边分开,汪细卫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交谈声也慢慢融入渐起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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