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断金宴聚熔猜隙,静夜云蛰待惊霆
汪细卫骑着借来的二八大杠,风尘仆仆赶回临乡租住的小院时,太阳正将天上的云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
汪家坳那场冰冷刺骨的对峙,仿佛被这山风远远抛在了身后,却又像一块沉甸甸的冰,硌在他心口最深处。
汪家坳短暂的热闹,邻居们探究的目光、指指点点的低语,他无暇理会,也无心理会,他满脑子都是被亲人的背叛和工地上紧绷的气氛塞着。
钱丢了,内部调查,猜忌像瘟疫一样蔓延,工友之间原本融洽的关系,如今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他知道,这种状态下干活,最容易分心出事!
一个闪失,可能就是人命关天!他必须尽快回去,把钱找回来的消息坐实,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
推开小院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弥漫着柴火饭的香气。
潘高园正弯腰在灶台前忙碌,大铁锅里热气腾腾;杨春燕则在一旁的水缸边哗啦啦地洗着青菜,暮色温柔地笼罩着这个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角落。
“回来了?”潘高园闻声抬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嗯。”汪细卫应了一声,随手将沉重的自行车往墙角一靠。
他目光扫过妻子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婉的脸,又落在旁边停下动作、关切望过来的杨春燕身上。
没有犹豫,他直接从怀里掏出那个熟悉的蓝布包,当着杨春燕的面,“啪”地一声,丢给了潘高园。
“高园,点点。少了……两块。”他的声音平静,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像一道惊雷,在潘高园和杨春燕心头炸开。
潘高园下意识地接住布包,入手那份沉甸甸的熟悉感让她指尖微颤。
蓝布包!失而复得!她和汪细卫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心知肚明这钱的来源,除了汪细能那个不成器的,还能有谁?
当着杨春燕,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只剩下一句:“你回石岩屋里去看过没有?”
“没顾上。”汪细卫简短回答,目光转向杨春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释然,“燕子,没事了。”
杨春燕看着那蓝布包,再看看汪细卫风尘仆仆却异常平静的脸,悬了许久的心终于重重落回肚子里。
她眼圈微红,用力点点头,赶紧转身去给汪细卫盛粥热菜。
钱回来了,更重要的是,那笼罩在哥嫂和整个小院上空的沉重阴霾,终于散去了!
汪细卫狼吞虎咽地扒拉完杨春燕热好的饭菜,一大海碗稠粥,就着咸菜和一点中午的剩菜,吃得额头冒汗。
胃里有了热乎气,疲惫似乎也驱散了些。他放下碗筷,一抹嘴:“我上工地去看看,晚上……加餐。”
“加餐?”潘高园和杨春燕都是一愣。
这年头,工地加餐可是稀罕事,何况是刚丢了这么大一笔钱之后?
“嗯,加餐。”
汪细卫语气笃定,“买面条,买鸡蛋,再……切点咱带来的腊肉炒青椒。面条管够,鸡蛋一人一个。再……买几箱啤酒,一人两瓶。”
他看着潘高园,眼神里带着安抚和决心,“让大家伙吃顿好的,把心结解开,钱的事,晚上我当众说清楚。”
潘高园明白了丈夫的用意。这是要破财消灾,更要聚拢人心!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行!你放心去,我和春燕这就准备!”杨春燕也立刻挽起袖子,干劲十足。
李池卫师傅在工棚外远远看到汪细卫大步流星走来的身影,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看这回来的时间,就知道徒弟在老家根本没耽搁,心全拴在工地这摊子事上。
这份担当,这份对工地的责任心,让他这当师傅的既心疼又无比欣慰。
他迎上去,师徒俩默契地走到一旁僻静处。
“咋样?”李池卫低声问。
“钱拿回来了。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汪细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心寒,“晚上我跟大家伙说清楚。”
李池卫点点头,没再多问家事,转而说起工地的进度和安全:“这两天人心有点散,老张头昨天差点从架子上滑下来,幸亏抓得牢……”
汪细卫眉头紧锁:“知道了,师傅。晚上加餐,把话说开。明天一早,我再带大家伙把安全规程过一遍,该罚的罚,该盯紧的盯紧!”
师徒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所有的担忧和决心都在其中。
晚饭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租住的小院染成一片暖金色。
收工的工人们说说笑笑地涌进院子,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临时拼凑的长条桌上,几个大铝盆热气腾腾:一盆是刚出锅、根根分明的白面条;
一小盆是煎得两面金黄、油汪汪的荷包蛋,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还有一大盆,是潘高园刚刚端上来的青椒炒腊肉!翠绿的辣椒片,油亮的腊肉丁,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哇!嫂子!今天啥日子?这么丰盛!”一个叫高前缸的年轻后生,嗓门最大,挤在最前面,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盆腊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潘高园系着围裙,脸上带着久违的、爽朗的笑意,手里还端着一盆刚拌好的咸菜丝。
她故意板起脸,指着那盆金灿灿的煎蛋:“高前缸!就你眼尖!鸡蛋一人一个啊!别多夹,夹多了后头的兄弟可没得吃了!”
高前缸嬉皮笑脸:“嫂子!我干活出力多,饿得快!一个哪够啊?让我吃俩呗?”
潘高园眼波一转,叉着腰笑道:“行啊!想吃俩?嫂子给你单做!一块钱一个,现钱!拿钱来,立马给你煎!”
这话引得满院子哄堂大笑,连日来的沉闷气氛被这笑声冲淡了不少。
正笑着,汪细卫和另一个工友抬着两箱啤酒进来了。“一人两瓶!管够!”
汪细卫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抹了把汗,声音洪亮,“但是!喝完了都给我老老实实睡觉去!谁要是敢借着酒劲去街上晃悠惹事,别怪我不讲情面,立马卷铺盖滚蛋!听见没?”
“听见了!细卫哥!”大家异口同声,脸上都带着兴奋,多久没沾酒腥了?
干了一天重活,能敞开肚皮吃顿好的,再喝两瓶冰凉的啤酒解乏,简直是神仙日子!
大家伙儿嘻嘻哈哈地排着队,挑面条,小心翼翼地夹一个金黄的煎蛋,再舀上满满一勺油润喷香的青椒腊肉,最后撒上一筷子爽脆的咸菜丝。
然后三三两两,或蹲或坐,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捧着大海碗,就着暮色,开始大快朵颐。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碗里见了底,酒瓶子也开了盖。
汪细卫端起自己那碗没怎么动的面条,又拿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啵”地一声咬开瓶盖,给自己面前的海碗“咕咚咕咚”倒满了黄澄澄、泛着雪白泡沫的啤酒。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几十双眼睛都看向他。
“各位老少爷们儿,兄弟伙!”汪细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小院,“今天这顿饭,这酒,是我汪细卫请大家的!为啥?就为前些日子丢钱那档子糟心事!”
他端起那碗满满的啤酒,神色郑重:“钱,找到了!是我家里头出了点岔子,闹了误会,连累大家伙跟着担心,还被一个个问话,心里头不痛快!
这事,是我汪细卫没管好自家事,给大家伙添堵了!是我的错!这第一碗酒,我干了!给大家伙赔个不是!”
说完,他仰起脖子,“吨吨吨”将一大海碗啤酒喝了个底朝天!
冰凉的液体冲刷着喉咙,也仿佛要冲掉连日来的憋屈。
“好!”有人叫好。
“细卫哥!说啥赔不是!见外了!”高前缸第一个跳起来,他两瓶啤酒早喝光了,正馋着呢。
“赔不是的酒,我帮你喝!这碗算我的!”他几步窜到汪细卫面前,不由分说就去抢他刚放下的空碗。
汪细卫看着这个心直口快、干活卖力的年轻后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行!前缸兄弟!是条汉子!说话算话!这第二碗酒,你替我喝!”他拿起酒瓶,又给海碗倒满。
高前缸二话不说,接过碗,豪气干云:“来!兄弟们!细卫哥都干了赔罪酒了,咱还有啥说的?一起干了这一碗,这事就翻篇了!以后还是一条心,跟着细卫哥、跟着李师傅,把这活干得漂漂亮亮的!”
他这番话说得敞亮,立刻引起一片附和。
“干了!”
“翻篇了!”
“跟着细卫哥干!”
高前缸一仰脖,又是“吨吨吨”一大碗下肚,抹着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叫好。
汪细卫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许。
气氛彻底热络起来。面条管够,腊肉喷香,冰啤酒下肚,驱散了疲惫,也融化了心头的薄冰。
大家互相递着烟,开着粗犷的玩笑,抱怨着工地的辛苦,也畅想着完工后的打算。
汪细卫穿梭其中,不时叮嘱几句安全,跟这个碰碰杯,跟那个说几句体己话。
李池卫师傅一直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在这烟火气和人声鼎沸中,真正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度和担当。
他想起自己远在军营的女儿,再看看眼前沉稳可靠的汪细卫,心里那份将毕生技艺和这摊事业托付的念头,愈发清晰坚定。
喧嚣散尽,杯盘狼藉。
工人们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和微醺的惬意,勾肩搭背地回工棚睡觉了。
汪细卫安排了一个信得过、没喝醉的发小去工棚值夜看守材料。
院子里,只剩下汪细卫、潘高园和杨春燕在收拾残局。
潘高园麻利地洗刷着堆积如山的碗筷锅盆,杨春燕则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骨头、菜叶和空酒瓶。
汪细卫也没闲着,帮着把桌椅板凳归置好。
夜渐深,山里的温度降的很快。
杨春燕收拾完自己那屋,道了声“哥、嫂子,我睡了”便回了房。
小院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打来热水洗漱完毕,两人终于躺在了那张简陋却温暖的木板床上。
大狗子在里侧小床上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潘高园依偎在丈夫厚实的胸膛前,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酒气的熟悉气息。
“钱……真是细能拿的?”她轻声问,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丈夫说,还是忍不住心头发紧。
“嗯。”汪细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寒。
他将回汪家坳的经过,母亲钱左秀的偏袒护短,弟弟汪细能的无赖抵赖,自己如何用“公款”和“坐牢”吓唬住他们,最终逼得汪细能当众认错,母亲不得不把钱交出来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省略了那声“我是不是您亲生的”锥心质问,也省略了父亲老汪头那令人心寒的沉默。
潘高园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汪细卫那线条清晰的八块腹肌。
听到婆婆那套“弟弟拿哥哥的钱不算偷”的歪理时,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听到汪细能最终崩溃认错时,又觉得一阵解气,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悲哀。
“真是……难为你了。”她最终叹息一声,将丈夫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传递给他力量。
“好在钱拿回来了。师傅那里……没怪罪吧?”
“师傅明事理。”汪细卫的声音柔和下来,大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晚上这顿饭,大家伙心气儿也顺了,明天再紧一紧安全的弦,应该没事了。”
“那就好。”潘高园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期待。
“你说……崔咏梅要是嫁过来,看到她那好婆婆和好丈夫是这么个德性,会是什么光景?我真想看看,你娘那钱袋子,还能捂多久?细能那个样子,崔咏梅……能忍多久?”
汪细卫在黑暗中沉默了良久,妻子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
他想起崔咏梅那双看似温顺却藏着贪婪的眼睛,想起母亲钱左秀那刻薄算计的嘴脸,想起弟弟汪细能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
“谁知道呢……”他最终低低地说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是好是歹,自己受着吧。”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雨水,无声地落在小院的瓦檐上、泥地上。
屋内,夫妻俩相拥而眠,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生活,在短暂的惊涛骇浪后,似乎又回归了它粗粝却坚韧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