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平原的清晨,被一种全新的、有节奏的噪音唤醒。
“嗨,哟!嗨,哟!”
坚带领着他的队伍,正吃力地从山脚下往聚落运送矿石。
他们每两个人抬一个装满矿石的藤筐,沉重的担子压得他们腰弯如弓,每一步都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马匹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矿石被杂乱地装在兽皮袋里,歪歪扭扭地绑在马背上。马儿走得步履蹒跚,不时打着响鼻,显然对这种不平衡的负重感到极不舒服。
何维站在聚落的入口,眉头紧锁。
生产端的效率,通过“火烧水激”法得到了飞跃式的提升。
但物流,这个连接着生产与最终成品的命脉,却成了整条流水线上最脆弱、最致命的短板。
一筐筐矿石,一袋袋木炭,全都依赖最原始的人力畜力搬运。从矿场到聚落,再从森林到聚落,短短几里的路程,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
熔炉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一旦点燃,每天吞噬的矿石和木炭将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靠这种蚂蚁搬家式的运输,别说大规模炼铜,恐怕连让熔炉持续燃烧都做不到。
生产的速度,被运输的蜗牛活活拖死。
这个问题,比采矿的难度更棘手。
“首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商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带人多跑几趟。”
“没用的。”何维摇摇头,“这不是靠蛮力能解决的问题。我们的路,走错了。”
“路?”商不解地看着脚下这条被踩出来的土路。
“对,路。或者说,是在路上走的方式。”何维的目光,落在了几个工人正费力滚动一根巨大的原木上。
那根原木太重了,几个人在后面推,前面的人用撬棍调整方向。
突然,一个工人脚下打滑,原木失去了引导,顺着微斜的地面,骨碌碌地向前滚出好几米远。
它滚动的距离,比那几个人合力推半天还要远。
就是它!
何维的眼中,迸发出一道光芒。
滚动。
用滚动代替拖拽和背负,这是文明史上一次颠覆性的飞跃。
轮子!
“商,把坚和燧都叫来。”何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就现在!”
很快,坚和燧赶到了何维的面前。
“首领,有什么吩咐?”坚瓮声瓮气地问。
何维没有回答,他直接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圆。
“这是什么?”他问。
“一个圈?”燧和坚都有些迷惑。
“不,这是一个轮子。”何维在圆圈的中央点了一个点,“我要你们造出这个东西。用最坚硬的木头,把它做成实体。然后,在它的正中央,打一个孔。”
接着,他又画了两条平行的线,将两个轮子连接了起来。
“然后,我们用一根结实的木轴,穿过两个轮子的中心孔,再在木轴之上,搭建一个平整的平台。”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
一个最原始的、双轮车的草图,出现在了泥地上。
“当马拉动这个平台时,平台本身不会在地上摩擦,而是通过木轴,让两个轮子在地上滚动。这样,会省力百倍。”
坚听得一头雾水,他挠着头,无法想象这个草图上的东西要怎么跑起来。
但燧,这位与“火”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匠人,在短暂的震惊后,眼中猛地爆发出智慧的光芒。
他蹲下身,死死地盯着那幅简陋的草图,嘴里喃喃自语:“滚动……代替摩擦……用圆的转动,带动平面的移动……天才!这是天才般的想法!”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何维的眼神,已经如同看待神明。
如果说之前何维展现的“火烧水激”还属于技法的巧妙运用,那么“轮子”这个概念,则是对世界运行规律的根本性洞察。
“我明白了!首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燧激动得浑身发抖,“交给我!木料的选择,轮轴的同心度,还有平台的搭建,交给我和山民!”
何维笑了。和聪明人沟通,就是这么简单。
“好。”他拍了拍燧的肩膀,“我给你人手,给你最好的木材。坚,你的人,全力配合燧长老。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铜都城的第一辆车!”
“是!”坚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但看到燧长老那副狂热的样子,也知道这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于是,铜都城最新的,也是最重要的项目——“造车计划”,正式启动。
这个任务,激发了山民匠人们全部的创造热情。
燧亲自带人,进入森林,挑选了一种质地最坚硬、纹理最细密的铁木作为原材料。
他们将巨大的树干,用石斧和楔子,艰难地分割成一块块厚重的圆盘。
打磨,是整个工序中最耗时,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几十个匠人,不分昼夜地用坚硬的砂岩,在这些粗糙的圆盘上反复摩擦,力求让它们达到完美的圆形。
钻孔,更是对技术的终极考验。
燧发明了一种原始的钻具,用坚韧的兽筋,带动一根镶嵌了黑曜石矛头的木杆高速旋转。
在付出了十几根钻杆报废的代价后,他们终于在轮子正中央,钻出了足够圆滑的中心孔。
第五天的下午,在所有人的围观下,铜都城历史上第一辆马车,诞生了。
它很简陋,甚至有些可笑。
两个厚重而粗糙的木轮,被一根同样粗笨的木轴连接着。
车身只是一个用藤条捆扎起来的简陋木板平台。
它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矛看着这个奇怪的玩意儿,脸上写满了怀疑。
就靠这两个大木饼子,能拉得动几百斤的矿石?
何维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
他解下白色战马身上的所有负重,只用一根藤绳,将它和那辆简陋的木车连接起来。
然后,他亲自将五大筐矿石,一一搬上了车。
那重量,至少需要十个壮汉才能勉强抬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白色战马不适地刨了刨蹄子。
何维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发出一声指令。
战马向前迈出一步。
“嘎吱——吱呀——”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那两个笨重的木轮,缓缓地,但确实地,滚动了起来。
笨重的马车,载着数倍于它自身重量的矿石,开始在平地上移动。
战马只是稍微感到吃力,但和之前背负重物时的步履维艰相比,简直轻松得不像话。
何-维牵着马,拉着车,在广场上轻松地走了一圈。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矛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他那套建立在“力气”和“功劳股”上的世界观,再一次遭到了毁灭性的冲击。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一个大河部落的族人,喃喃自语,随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现在,你们觉得,我们的路,走对了吗?”
何维停下车,声音在寂静的人群中响起。
无人回答,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狂热的崇拜。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
马车在平整的广场上行走自如,可一旦走到外面那坑坑洼洼的土地上,立刻就陷入了困境。
车轮不断地陷进软土里,或是被石块卡住,寸步难行。
“有神车,还必须有神路!”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着何维大吼道,激动得满脸通红。
“首领,我知道该干什么了!交给我!我带人,从这里,一直到矿山,修出一条能让这神车跑起来的平坦大路!”
何维赞许地看着他。
孺子可教。
一场轰轰烈烈的基建狂潮,席卷了整个铜都城。
“造车”和“修路”,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山民匠人,在总结了第一辆车的经验后,迅速开始了技术迭代。
他们改进了车轮的结构,发明了带有轮辐和轮毂的新式车轮,大大减轻了重量。
他们还为车轴涂抹了动物油脂,以减少摩擦。
而矛,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工程队长”。
他带领着数百名自由民,用最原始的工具,爆发出最惊人的热情。
他们用石斧砍伐拦路的树木,用尖木棍挖掘地面,用藤筐搬运泥土,将坑洼填平,把路面夯实。
女人们和孩子们,则跟在后面,捡走路面上所有尖锐的石子。
一条土黄色的、平坦的道路,像一条延伸的动脉,从铜都城的心脏出发,笔直地刺向北方的森林,和西方的驼峰山。
十天后。
清晨的薄雾中,一幕足以载入史册的景象出现了。
二十辆崭新的双轮马车,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运输队。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它们满载着翠绿的矿石和乌黑的木炭,沿着那条新修的、平坦的土路,浩浩荡荡地向着铜都城驶来。
每一个自由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骄傲。
何维与燧并肩站在高处,俯瞰着这一切。
车队卷起的烟尘,如同时代的脉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力地跳动着。
“首领。”燧长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音,“熔炉,已经完全干透了。”
他转过头,用一种朝圣般的目光看着何维。
“明天,我们就可以点燃那第一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