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三秒，最终按下了数据回溯键。
实验室的冷白光从天花板倾泻下来，在她眼下投出青灰色的阴影——这是连续熬夜七十二小时后的痕迹，但此刻她的瞳孔比任何时候都亮。
监控屏上的波形图开始倒转，那些原本平顺的情绪峰值突然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在“小川扯下耳机”的节点处炸开刺目的尖峰。
她往前拖动进度条，当画面切到自己蹲下身安慰少年的瞬间，后台日志赫然跳出一条异常记录：AI语音包曾于当时短暂超频至1.8倍速，持续1.7秒后恢复常态。
机械音的尾音因加速而扭曲，仿佛某种压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怎么会自动加速？”她低声呢喃，指尖抵住太阳穴，触感冰凉，像是压着一块刚从冰箱取出的金属片。
耳道深处还残留着昨日测试时那串机械音的回响，像锈蚀齿轮在反复摩擦。
上周测试时明明校准过设备，所有AI语音包的触发机制都绑定着参与者的心率阈值。
可这一次，系统竟在她做出共情动作的瞬间自行响应——仿佛有人提前录下了她的温柔，并给它标上了价格。
她调出后台日志，瞳孔猛地收缩——每一条加速指令的发送端都显示着“外部终端”，时间精确到毫秒，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她神经上，发出沉闷的共振。
“沈巍。”她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冰碴子，“查这个男人的身份。”
数据安全专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中透着疲惫：“已经在查了。”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mAc地址，“他的设备信号源注册在‘心宁科技’——三天前刚成立的空壳公司，法人信息全是伪造的。”
他指节抵着下巴，“更关键的是，它的服务器Ip段高度集中于星轨文化Idc集群b类保留区……那是你们内部测试用的老网段。”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皮肤微微发麻，像有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来。
三个月前第一次和林总监见面时，对方握着她的手说“我们需要有温度的密室”，现在想来，那温度怕是要被拆成数据点，分门别类装进服务器里。
“帮我查个人，”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上周参加密室测试的83床老人，姓吴。”
沈巍一顿：“你要去医院？”
“如果真相藏在快要熄灭的记忆里，”她抓起外套，布料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就趁它还没彻底消失前，把它抢回来。”
三小时后，市第三医院住院部走廊尽头，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午后阳光渗进窗缝，刺鼻中夹杂一丝暖意。
老吴的病房飘着药液蒸发后的微腥气味。
83床的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枯树枝似的手却紧紧攥着张皱巴巴的白纸。
林昭昭刚走近，他浑浊的眼珠突然有了光：“昭昭……你看。”
白纸上画着断裂的链条：“星轨…洗掉记忆…”“他们拿哭声做模版…”“新公司…叫心宁…”字迹颤抖，像风中残烛的余烬。
角落一行歪斜小字：“他们不要人，只要人设。”
“老吴……这是？”她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我在星轨干了二十年。”
老人的咳嗽像破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杂音，“当年说要帮艺人管理情绪，后来发现是把真实情感做成模板卖钱。现在更狠了……用AI复制人格，连眼泪都要标准化。”
他枯瘦的手指点着链条中间，“你设计的密室……那些真实的瞬间，他们当样本呢。”
林昭昭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贴着她的背脊扫描、采样。
上周林总监还说“观众就爱看真”，原来这“真”是要被拆解成代码，训练出更完美的“假”。
她摸出手机翻到实验日志，最新一页写着“小川自主语言恢复率73%”——现在看来，这73%的数据怕是早被人截胡了。
“我要反制。”她突然抬头，眼底烧着团火，“他们想要共情公式？我就给他们一套全是bug的标准答案。”
沈巍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白大褂领口皱巴巴的，发梢翘着几根呆毛，可眼里的光让他想起实验室那盏永不熄灭的应急灯——总在最暗的时候亮得最狠。
“需要我做什么？”
“给他们喂数据。”
林昭昭抓起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圈，笔尖与白板摩擦出尖锐的吱呀声，“明天测试时，我会故意用夸张手势、重复话术，把共情过程做得像数学公式。你负责把这些假数据伪装成实时上传，让他们以为拿到了核心算法。”
“这是钓鱼。”沈巍眼睛亮了，“等他们用假数据训练AI，到时候……”
“到时候？”林昭昭扯了扯嘴角，唇角扬起的弧度冷得像刀锋，“等他们的AI在真实情绪面前摔得粉碎。”
她心头一震。
那些眼泪、颤抖的声音、哽咽的话语……都被当成训练AI的数据？
包括小川说“我不想活了”的那一刻？
敲门声响起时，小川正站在实验室门口。
他校服领口系得规规矩矩，手里攥着本烧焦一角的笔记本，指节发白，掌心渗出的汗浸湿了边缘纸页。
“昭昭姐……”他声音发颤，带着未散的鼻音，“我能再进一次残响剧场吗？”
剧场的回音混着他的话撞在墙上，激起细微的共鸣，像雨滴落在空桶内壁。
林昭昭蹲下来，看见少年眼尾还留着昨夜哭过的红痕，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底下毛细血管的淡红纹路：“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昨晚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
小川低头盯着脚尖，鞋带松了也没去系，“台下全是我的脸，可他们喊的都是‘哥哥笑一个’‘哥哥要坚强’。”
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坠入瞳孔，“我不要当谁的复制体，我要当小川。”
这一次，小川主动戴上了耳机。
当系统播放“你要永远微笑”时，林昭昭按下隐藏按钮——陈老师的声音从另一个声道渗进来，温润如旧磁带播放：“小川那天的作文写‘我想当老师’，字歪歪扭扭的，可我读的时候差点哭了。”
少年的呼吸明显一滞，手指在耳机线上蜷缩又松开，指尖泛白，仿佛攥着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当“保持温柔”的机械音第十次响起时，他突然扯下耳机，把那本“偶像语录”扔进脚边的铁桶。
火苗舔着纸页，焦黑的字迹蜷成灰，发出细微噼啪声，如同记忆在燃烧：“我不需要继承谁的光，我自己就能发光。”
凌晨两点，沈巍的电脑发出蜂鸣，短促而尖利，像警报前的预兆。
他盯着弹出的加密指令，嘴角扬起：“他们上钩了。‘共情样本采集完成，准备启动林昭模式AI训练’。”
林昭昭站在“记忆回廊”的灯光下。
墙上挂着上百个姓名牌，都是参与过她密室的人——有哭着说想妈妈的小孩，有醉着说后悔离婚的大叔，每个名字背后都藏着不完美却鲜活的灵魂。
她伸手碰了碰最近的“小川”，金属牌还带着体温，微弱却真实，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你们要复制共情？”她对着空荡的回廊轻声说，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那就让我看看，没有灵魂的回声，能不能撑过一场真正的暴雨。”
城市的夜空开始泛白时，林昭昭的手机亮起推送。
她点开娱乐新闻，头条标题刺得人眼睛疼：“林总监将举办‘未来人格峰会’，神秘黑科技即将揭晓——”
她关掉屏幕，正要起身，余光瞥见街角巨幕亮起——正是林总监名下的传媒频道。
画面中，穿着白大褂的AI助手温柔微笑，说着：“我理解您的悲伤。”
镜头缓缓推进，那张完美面容竟开始褪色，像被橡皮擦抹去，轮廓模糊、五官消融，最终只剩一张纯白的脸。
字幕浮现：“真正的共情，无需模仿。”
——而这句slogan，赫然是昨夜她写在实验日志里的话。
晨光透过落地窗，在她身后拉长成一道影子，恰好覆盖了墙上“林昭昭”的姓名牌。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掀起桌上的实验日志，最新一页写着：“当AI学会所有温柔的公式，人类要学会的，是温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