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被风撞得轻响,冷雨夹着枯叶卷进来,小雨姐姐裹着的塑料布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水珠顺着她发梢滑落,在肩头砸出深色斑点。
木盒护在胸口的位置,像护着团要熄灭的火——那火苗微弱,却仍固执地烫着她的体温。
林昭昭两步跨过去,伸手要接,指尖触到木盒的刹那却顿住了。
雨水泡胀的木纹粗粝扎手,盒盖边缘粘着半片褪色的碎花布,布面纤维翘起,像被反复撕扯过;她用拇指蹭了蹭,布料干涩粗糙,一如记忆中陈露描述的“妈妈缝被子用的旧布”,分毫不差。
“我翻了老家阁楼三天。”
小雨姐姐的牙齿打着战,声音混着雨声断续传来,发梢的水顺着下巴滴在木盒上,一滴、两滴,敲出沉闷的节拍,“最后在妈妈压箱底的针线包夹层里摸到的。”
她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木盒缝隙,木刺扎进指腹也不觉疼,“她总说‘旧物要收得严实’,可她不知道……这是妹妹藏的,不是妈妈收的。”
林昭昭没说话,指尖沿着盒盖边缘摸索到暗扣。
金属扣锈得厉害,泛着青黑色,她用了两分力才撬开,一声轻微的“咔”响后,潮湿的旧木头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鼻腔像是被塞进了一块陈年的湿抹布。
最上面是半本硬皮日记本,纸页边缘泛着茶渍黄,触手脆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而在日记本底下,躺着支比成人拇指长不了多少的微型录音笔,外壳磨砂灰,握在手中冰凉而沉实,标签纸被岁月浸得发皱,指腹摩挲上去,能感受到纸面凹凸的纹理,勉强辨认出“0723”四个数字。
“是它。”
林昭昭的尾音在抖,耳膜嗡鸣,仿佛又听见上周从陈露记忆碎片提取的U盘残片里,那十七次断续重复的“0723”,像根扎在血肉里的刺,每一次回响都牵动神经。
她抬头看小雨姐姐,对方睫毛上的水珠正砸在日记本封面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墨迹缓缓扩散,像一滴迟来二十年的眼泪。
“这就是她们说的‘活口证据’。”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老刘的来电。
林昭昭按下免提,老档案员的声音带着老式收音机的杂音:“我翻了三天老登记本,2003年12月确实入库过这批微型录音笔,用途写的是‘练习生心理状态观察’。可系统里……”
他重重咳了两声,电流般的杂音在空气中炸开,“系统里三个月前显示‘已销毁’。”
“但实物还在。”
沈巍忽然开口,声音低而稳,“这批录音笔名义上统一销毁,实际只上报数量,没回收实物——有人留了后手。”
小雨姐姐突然抓住林昭昭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指甲陷进皮肤,留下半月形的红痕:“销毁记录是在我妹妹……”她咽了咽,喉间滚动如吞刀片,“是在她们出事之后才更新的。”
“沈巍。”林昭昭转身喊里间的人。
数据专家已经抱着设备过来,黑色工具箱在地上拖出轻响,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没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这是他们的暗号:准备就绪。
录音笔插入解码设备的瞬间,林昭昭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设备启动的嗡鸣,那声音沉重而急促,像鼓点敲在耳膜上。
前两段录音是空的,电流声像漏风的破管子,嘶嘶啦啦刮着神经。
第三段开始时,陈露突然抓住旁边的椅子,指节发白,木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吱”声:“这个声音……”
“2003年12月17日,夜训第18小时。”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有模糊的抽噎声,每一声都像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王主管用钢管打陈露小腿,她跪下去的时候,膝盖磕在瓷砖缝里……小雨去扶她,被两个助理按在地上撞膝盖……我们录下来了,藏在琴凳夹层……如果出事,交给小雨姐姐……”
走调的《虫儿飞》突然从录音里冒出来,钢琴键按得歪歪扭扭,高音键卡顿了一下,发出不和谐的颤音。
林昭昭猛地抬头——这不正是“旧日回声室”里那台老钢琴的音色?
她想起上个月复刻场景时,那架琴的第三块木板怎么都拆不开,当时只当是年久变形,现在想来……
“去回声室。”她抓起外套,“现在。”
小雨姐姐没说话,只是把木盒抱得更紧了些。
陈露低头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十七分,雨还没停。
三人冒雨奔向车棚,湿透的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声,像某种倒计时。
半小时后,旧仓库的铁门在身后吱呀合上,陈露的呼吸陡然变重,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与铁锈的气息。
那架老钢琴蒙着的防尘布被林昭昭一把扯开,布料撕裂声在空旷中格外刺耳。
琴凳表面的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白木,纹理粗糙,指尖抚过,能感受到几道细小的划痕。
她摸出随身的小改锥,对准第三块木板的缝隙:“数到三。”
“一。”小雨姐姐的影子投在琴凳上,微微颤抖。
“二。”陈露的手覆在她手背,掌心冰凉却有力。
“三。”
木头断裂的轻响里,夹层露出块泛黄的纸。
不,不是纸——是木板背面用铅笔写的小字,笔画细得像蛛丝,指腹轻轻摩挲,能感受到凹陷的刻痕:“0723,等你来。”
陈露的指尖轻轻碰过那行字,眼泪砸在“等”字上,把墨晕成个小团,声音轻得像梦呓:“那天小雨说……”她吸了吸鼻子,“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听我们说话’。”
录音笔的完整播放声在空荡的仓库里回荡。
12分钟,三次体罚的闷响,两次黑屋锁门的咔嗒,一次集体喊“我们要吃饭”的哽咽。
最后是小雨的声音,比之前所有都清晰:“我们不是商品,我们是人。”
十分钟后,沈巍摘下耳机:“声纹比对完成了。”
他推了推眼镜,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11个声线模型,匹配度最低92.3%。原始数据未经压缩,无法伪造。”
他合上电脑,“原始证据,无法篡改。”
林昭昭连夜把录音分成三份。
监察组的信封她亲手封的,火漆印压上时发出轻微的“啪”声;司法存证平台的上传进度条她盯着走完最后一格;匿名寄给董事家属的那封,她在附言里写:“你们的孩子在学钢琴,她们的孩子在学怎么活下来。”
她本该回家,可走到街口时,脚步却拐向了那片荒芜的厂区。
也许只是想再听一次那个声音,也许……是怕自己忘了她们曾怎样活着。
深夜十一点,她推开了回声室的门。
老钢琴的琴盖支着,0723号录音笔躺在琴键中央,指示灯像颗微弱的星,一闪、一闪,如同微弱却坚定的心跳。
她按下播放键,小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是商品……”
“叮——”
感应系统突然激活。
三块嵌在地面的感应板依次亮起,暖黄色的光团里,分别映出“陈露”“小雨”“李婉”的名字。
那是她根据幸存者记忆设置的“情感坐标”,只有当对应频率的情绪波动出现时才会启动。
林昭昭望着三盏灯,伸手碰了碰最中间的“小雨”。
光团在她掌心荡开涟漪,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像句无声的回应。
“你们不是孤证。”她轻声说,“是回声。”
录音笔的指示灯还在闪烁,像颗终于被听见的心跳。
她弯腰把它收进随身携带的铜盒,指尖拂过盒底刻着的“共情回音壁”字样——明天,这里会多一段永远不会被抹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