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文化顶楼会议室的冷光灯在凌晨九点依然刺眼,像一排悬在头顶的冰刃,割裂着未眠者的神经。
空气里浮动着咖啡冷却后的酸涩气味,混着皮椅受潮后散发的微腥。
林总监西装领口的银链随着他站起的动作轻晃,在胡桃木会议桌上投下一道细长扭曲的影,像条蜷着的蛇,又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他的指尖重重叩在平板电脑上,发出“嗒、嗒”两声脆响,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各位,”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两度,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某种灼热的东西,“关于昭心密室的收购案,我提议将报价提升至九位数。”
十二张黑色皮质转椅同时发出吱呀声,像是集体抽了一口冷气。
最年长的独立董事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投影屏上跳动的数据曲线:“林总,上周五AI评估系统还显示共感技术的商业转化率不足30%,现在突然溢价?这不合常理。”
林总监没有立刻回答。
他眼前仍晃着昨晚机房里的红色报错——满屏闪烁的【ERRoR: EmpAthY RESoNANcE FAILURE】,像血滴落在雪地。
但他笑了,嘴角扬起一个精准到毫米的弧度,把平板转向众人:“正因为林昭昭的技术已无留存——”
他点开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画面中,林昭昭抱着一摞泛黄文件走进焚烧室,火光映亮她低垂的眼睫,“她亲手销毁了所有设计手稿。没有核心技术,她的密室不过是间会讲故事的破屋子。”
会议室响起零星的议论,夹杂着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笔记本的沙沙声。
坐在末位的赵倩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上“共情回音壁”的上传进度条正缓缓爬向99%。
她能听见自己耳道里血液流动的嗡鸣,掌心的工牌被攥得发烫,金属边缘在皮肤上压出深深的红印——三天前老吴站在讲台上说“我们不是影子”时,那段视频恰好传进她的私人邮箱。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技术壁垒一旦打破,收购就是抢占市场声量。”林总监敲了敲桌上的星轨文化LoGo,余光瞥见赵倩的椅子空了半寸。
她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赵特助?”
“洗手间。”赵倩垂着眸,发梢遮住泛红的眼尾,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林总监继续拔高的声音:“等收购完成,我们会推出‘商业共感舱’,让每个顾客花三百块就能体验定制化情绪……”
走廊尽头的安全梯间,应急灯泛着幽绿的光。
赵倩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
加密文件《共感模拟失败全记录》带着星轨文化的内部时间戳,从她的终端滑入“共情回音壁”的匿名投稿箱。
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昭昭的消息:“收到。”
她闭上眼,鼻腔忽然一酸。
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端,火盆中的炭块噼啪炸响,仿佛回应着这场静默的交接。
“记忆赎回所”的玻璃门被晨雾洇得发白,像一张未显影的老照片。
门内,火盆正燃,炭火明灭之间,升腾起细微的火星,如萤火般飘散。
空气中弥漫着陈皮老茶与纸张焦边混合的气息,温暖而沉重。
林昭昭站在火盆前,指尖抚过那本泛着茶渍的情绪显影手稿。
封皮上“昭心密室·内部档案”的字迹有些模糊,是她刚入行时用马克笔写的,那时她总觉得要把秘密锁进最厚的本子里。
“各位,”她转身看向台下,老吴坐在第一排,小舟站在左侧,二十几个自发赶来的“记忆当铺”常客挤在折叠椅上,有人裹着旧毛毯,有人手里还捏着没喝完的保温杯,“今天,‘记忆当铺’不再测试。”
她提高声音,让每一个字都撞在回声墙上,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波纹,“它是公共空间——不收费,不记录,不留名。”
台下响起抽鼻子的声音,还有人悄悄抹了眼角。
老吴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摸出那叠伪造的“粉丝来信”,纸张边缘被他翻得卷了毛,像枯叶的锯齿。
林昭昭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的老茧——那是常年粘假血、做旧报纸磨出来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颤。
“先烧这个。”她举起手稿,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作响,热浪扑上面颊,睫毛微微战栗。
墨迹遇热后突然渗出暗红,像被揉碎的晚霞,又似伤口初绽的血丝。
人群中传来惊呼——那是完整的共感设计图,用情绪共振曲线勾出的密室结构,此刻正随着火焰扭曲、消融。
小舟挤到前面,牛仔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撕碎的消费账单。
“我买过三次别人的幸福。”
她的声音带着破音,指尖捏着纸角,像捏着一块烧红的铁,“第一次是看妈妈的婚礼录像,第二次是听初恋的道歉信……”
她把账单扔进火里,纸角立刻蜷成金色的蝴蝶,翅膀扇动一瞬便化为灰烬,“现在,我要找回自己的痛。”
老吴跟着站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叠信一张一张摊开。
最上面是1999年陈小雨的字迹:“吴师傅,我要去北京治病了,这封信麻烦帮我……”
火苗舔过“保存”两个字,老吴突然笑了,皱纹里还挂着没干的泪:“四十年前学做道具,总觉得越真越好。今天才懂,有些东西,烧了比留着干净。”
林昭昭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掌心有常年握胶枪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暖得像块晒过太阳的石头。
“真正的共感,不是设计出来的。”她对着火盆轻声说,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是烧出来的。”
人群渐渐散去。
小舟留下帮忙清扫灰烬,扫帚划过地板发出沙沙声;老吴默默修好松动的椅子腿,拧紧最后一颗螺丝。
林昭昭送走最后一人,关灯锁门,独自返回密室深处。
深夜的昭心密室飘着陈皮老茶的香气,寂静中唯有挂钟滴答,像心跳的余韵。
她跪坐在保险柜前,金属转盘的冷意透过牛仔裤渗进膝盖。
最后一张“影子档案”备份盘躺在丝绒衬布里,盘面上刻着“2023-07-15 终章”——这是她以防万一留的后手,此刻却像块烫手山芋。
电脑屏幕亮起时,三百七十二个名字在蓝光里闪烁,如星群坠落。
她滚动鼠标,最后一条记录让她笑了:“林总监——访问‘记忆当铺’官网,停留47分钟。”那是昨晚十点十七分,正是他在机房对着报错系统发呆的时候。
“门已经开了。”她按下删除键,机械硬盘的嗡鸣声里,数字洪流化作黑屏上的雪花点,“进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像记忆的碎片。
手机突然震动,是老吴发来的照片:共情回音壁的首页更新了,黑色底版上一行白字:“痛不可售,但回声永存。”
她关了电脑,起身时碰倒了桌上的马克杯。
深褐色的茶渍在旧木桌上晕开,边缘毛糙,像朵迟开的花,又像一张未写完的脸。
墙角的老式挂钟敲响十二下,声音闷得像敲在棉花上。
她忽然停下笔。
这钟,是奶奶留下的。
小时候每逢跨年,她都赖在沙发上不肯睡,等着听第一声新年钟响。
可今晚,它像是累了,一声比一声弱。
“明天要去修钟了。”她轻声说,仿佛在许愿。
转身时却瞥见橱窗里的新留言本。
封皮是手工做的粗布,扉页上用彩铅画着小火苗,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给昭昭姐姐:我昨天在记忆赎回所说了爸爸的事,妈妈抱着我哭了。谢谢。”
林昭昭摸出钢笔,在页脚添了颗小太阳,笔尖轻轻打着旋儿,像在黑暗里点了一盏灯。
窗外的风掀起纸页,露出下一页的空白——那里,正等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