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屏上那道白影晃得林昭昭眼皮一跳。
她伸手去按控制台的补光灯,冷白光刷地铺满屏幕——果然是白语的银色耳麦,金属挂环卡在A舱地板缝隙里,随着通风口的气流一下下撞击地面,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钟表走动的余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指尖触到按钮时,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窜过指腹,仿佛机器也在颤抖。
“小甜。”她转身喊住正要离开的助理,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紧绷,“白语走的时候,有没有拿包?”
小甜愣了愣,翻出手机翻聊天记录:“她出门前说‘设备故障’,我问要不要拿私人物品,她说‘直播要紧’……”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她的帆布包还在更衣室挂钩上,我以为她等下会回来取……”
林昭昭没接话,快步走向A舱。
走廊灯光忽明忽暗,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通道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间隙。
密室的感应门“唰”地打开,霉味混着白语常用的橙花香水味扑面而来——那香气原本清冽甜美,此刻却被潮湿浸透,泛出一丝发酵般的酸涩,像记忆被时间泡胀后渗出的汁液。
她弯腰捡起耳麦,金属外壳还带着余温,掌心传来轻微的灼热感,仿佛刚从某人耳边摘下;
挂绳上沾着几根栗色发丝,在冷白光下泛着哑光,和直播间里那顶金发假发的颜色截然不同,像褪色的老照片与精心修饰的滤镜之间的裂痕。
更衣室的挂钩上,那个印着“心灵治愈师”字样的帆布包歪着,拉链开了条缝,露出一角皮质封面。
林昭昭伸手去提,包底沉甸甸的——不是直播设备,是书。
布料摩擦掌心时有细微的粗糙感,像是经年累月被手指摩挲过的痕迹。
她蹲下来拉开拉链,最先掉出来的是个皮质日记本,封皮磨得发毛,边缘卷起,像一只蜷缩多年不愿醒来的动物。
扉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有些晕染,像小学生写的:“姐姐,你说人心不能信,可我只想听你说爱我。”
血一下涌到太阳穴,耳膜嗡鸣,连通风口的风声都变得遥远。
她想起白语直播间里那些精准到可怕的共情话术,想起她总在强调“我比你更懂你”,想起监控里她听到“数错眼泪”时瞬间崩溃的脸——原来不是天赋,而是练习,是反复誊抄、背诵、模仿的结果。
她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三个月前:“今天我用‘情感共鸣’骗了一个粉丝的钱。她说谢谢我。我哭了。原来骗人,也能被爱。”纸页边缘有一小块水渍,早已干涸,却仍能想象那滴泪落下的重量。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许蔓的消息:“直播中断的事,需要我帮忙处理吗?”
林昭昭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忽然手指一颤——她拍下日记扉页的照片,附上一句话发送出去:“你有个妹妹?”
等待回复的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
窗外暮色渐沉,楼道灯光依次亮起,映在屏幕上像未熄灭的星点。
直到“正在输入”的提示跳了三次,对话框里才弹出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两个女孩挤在褪色的木床边,大的抱着小的,背后的墙皮掉得像地图。
“叮”的一声,许蔓的语音发过来,带着水声:“我打翻了水杯……小蔓,她还活着?”
林昭昭抓起外套冲出门时,雨刚落下。
导航显示二十分钟车程,可她踩着油门,仿佛晚一秒就会错过三十年前那个哭泣的孩子。
当车子停在“心隅心理咨询中心”楼下时,雨水正顺着屋檐滴落,敲在台阶上,节奏凌乱如心跳。
推开门,只见许蔓跪在地上捡玻璃碎片,墨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露出的眼尾全是红血丝,像被岁月割裂的河床。
玻璃渣扎进她指腹,血珠混着水在瓷砖上洇开,一滴一滴,像是无声的忏悔。
她声音沙哑:“我爸酗酒,我妈走得早。小蔓八岁那年,我考上研究生要去外地,把她托付给表姑……导师说‘带着拖油瓶成不了气候’,我想着先站稳脚跟再接她,结果表姑搬家,我找了三年……”
“我以为她恨我,所以后来哪怕在学术会议上看到相似的背影,都假装没看见。”
许蔓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我教别人用共情治愈创伤,自己却用专业术语把心封成标本。小蔓她……她是不是恨死我了?”
林昭昭握住她流血的手,触感冰凉而湿润,把日记本轻轻推过去:“她偷了你的笔记,学你的共情技巧,可写的全是‘想被姐姐爱’。”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在调沈老的旧档案,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李医生的消息浮现在屏幕上。
夜色已彻底漫进窗户,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十七分。
林昭昭刚回到密室不久,敲门声便响起。
李医生抱着个牛皮纸袋站在门口,银发被风吹得翘起,肩头还沾着雨痕。
“我对照了沈老2008年的原始手稿,”他抽出几页泛黄的纸,纸张脆得几乎不敢用力,“白语用的‘情感共鸣五步法’几乎照搬结构,唯一的区别……就是删掉了‘尊重对方不愿被听见的权利’这一条。”
林昭昭突然想起白语直播间里那些精准的“共鸣”:粉丝说失眠,她立刻报出“连续37天凌晨三点发动态”;宝妈说焦虑,她能说出“孩子上周摔破膝盖留了疤”。
原来不是天赋,是偷了许蔓当年为写论文整理的个案手记——那些本该锁在宿舍抽屉里的私人笔记,在搬家那天遗失,成了小蔓童年时在表姑家阁楼上偶然翻到的秘密。
她一字一句抄录,把别人的伤口当数据库,只为学会如何被人需要。
“她不是在共情,是在表演‘我很懂你’。”李医生叹气,“就像许教授当年用学术术语压抑自己的感情,小蔓用‘共情专家’的身份填补心里的洞。”
夜更深了。凌晨两点,密室的感应门发出轻响。
林昭昭从监控屏上看见许蔓的身影,她抱着个布娃娃,站在b舱外。
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这次她没戴墨镜,眼尾的泪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颗不肯落下的星。
许蔓抬起手,指节轻轻碰了碰舱门——“咚、咚、咚”,三声,缓慢而沉重,像敲在人心脏上。
b舱里的白语猛地抬头。
她没戴耳麦,没开直播,只是盯着门外的身影,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许蔓蹲下来,把布娃娃贴在玻璃上,声音轻得像梦呓:“小蔓,这是你七岁生日时,我用奖学金买的。你说‘要抱着它等姐姐回来’……”
门“咔”地开了。
白语扑进许蔓怀里,哭声响得像要把三十年的委屈都倒出来:“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许蔓拍着她的背,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姐姐错了。姐姐当年没能力爱你,现在不逃了。我们一起把偷来的声音还回去,好不好?”
林昭昭关掉监控,把奶奶的笔记本贴在胸口,纸页的棱角抵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控制台的“离场记录”上——白语的离开时间还是“06:17:23”,但红色标注的“异常情绪值”旁边,多了行她刚添的备注:“被听见的人,开始学会听自己。”
手机在这时震动。
她拿起来,是条未读消息,发件人显示“白语”,内容只有个问号。
林昭昭笑了笑,把手机扣在桌上——有些话,等天亮了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