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掀起协议页角的窸窣声惊醒了小舟。
那纸张边缘像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掀动，发出干燥而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
她盯着“用户自愿签署”那行加粗黑体字，后槽牙突然发酸，仿佛咬到了一枚生锈的铁钉——三个月前她签这份复查表时，指尖还残留着咖啡杯的余温，根本没注意到协议最末附着几页极小字体的附件，像藏在裙摆暗袋里的毒药说明书。
“小舟小姐，”穿白大褂的医生推了推眼镜，金属框折射出冷光，指尖点在附件第三页，“您三个月前确实签过，允许我们采集语音、行为数据用于AI训练。”
他的语气像在念病历，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这是行业惯例。您租的‘温柔学妹’人设需要大量数据校准，否则……”
“否则会穿帮对吗？”许蔓突然插话。
她按住小舟发颤的肩膀，掌心触到那层薄毛衣下突突跳动的锁骨，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
小舟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可眼睛却亮得反常，虹膜在顶灯下泛着水光：“我只租了人设，没签这个！”
她声音发哽，喉头上下滑动，“我当时……当时急着去面试，他们说‘最后一页补个名就行’，我连看都没看……笔就划过去了。”
许蔓的喉咙发紧，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铁锈味——那是焦虑渗入血液的味道。
她低头看向协议，附件里“数据采集范围”那栏用浅灰字体标着“包括但不限于情绪波动时的微表情、决策犹豫时长、梦境复述内容”，字迹轻得像飘在雾里；最后一行更像根细针，扎进视网膜：“采集数据永久归服务方所有。”
“我去查底层代码。”林昭昭的声音突然从许蔓手机里传来，带着电流般的杂音，像是从深井底部爬上来。
她正窝在昭心密室的电脑前，屏幕蓝光映得眼底发青，像被月光浸泡过的湖底石。
键盘敲击声像连珠炮，噼啪作响，敲碎了午夜的沉默。
窗外雨滴开始落下，打在玻璃上，与键盘节奏交织成一种诡异的二重奏。
“这些App最擅长玩文字游戏，用户协议里肯定藏着更狠的。”
屏幕上的代码洪流突然顿住。
林昭昭的手指悬在空格键上方，指节泛白，指尖微微颤抖。
她放大第17条隐藏条款，字迹在屏幕上跳动，如同活物：“使用即视为同意人格模式永久授权，服务方可复制、修改、商用该模式。”
“他们不是在租人设，是在买灵魂。”她的声音沉得像块铁，砸进空气里，“租还能到期，这是要把人拆成数据零件，永远装在别人的人生里。”
电话那头传来重物撞击声。
老苏的咳嗽声混着拍桌响：“我就说这味儿熟！”这位退休教授翻着泛黄的学术档案，纸页发出脆裂的“咔嚓”声，像枯叶踩断。
他鼻梁上的镜片后，眼睛烧得发红，“二十年前的b7项目‘代际观察授权’，也是这么玩的——让受试者签‘为科学奉献’的协议，结果把工人的情绪模式卖给流水线，说能‘提高效率’。”
他猛地合上档案，灰尘腾起，在台灯下浮游，“历史在吃人，连刀法都不换！”
林昭昭的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游走，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某种决绝的节奏。
她打开一个加密笔记应用，弹出一条三年前的聊天记录：
@昭昭 我们做这个项目，是为了让人找回自己，而不是再租一套壳。
——许蔓
光标停在这句话上，她忽然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像笑，倒像刀锋出鞘。
两小时后，凌晨一点十七分，“人设当铺”内网警报首次响起——某个深埋的测试端口，正向外推送一份名为《成为下一个林总监，仅需一键授权》的公开协议。
标题刺眼，正文条款写得明明白白：用户可无限复制并商用“林总监”的人格模式，包括声音、决策逻辑、微表情。
许蔓盯着电脑屏幕，液晶屏的冷光映在她瞳孔里，嘴角终于扬起点弧度，像冰面裂开一道缝。
她快速复制链接，转发到行业内部群组，又匿名附上备注：“cEo亲自下场，做情绪矿工？”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想起林总监昨天在会议上的话：“用户要的是完美人设，我们不过是帮他们把缺点打包寄存。”
现在想来，那些“寄存”的缺点，怕早被做成数据罐头，贴上标签卖进了各个直播间、会议室、相亲角。
她盯着那盒“冷静专家”人设语音卡，标签上印着“版本3.2”。
上周咨询的女孩说过：“用了你们的模板，我说‘我不生气’的时候，连瞳孔都不抖。”
可那一刻，她的手心全是汗，指甲掐进了掌心。
——原来最可怕的控制，是让你以为自己选择了平静。
咔嗒咔嗒……碎纸机吞下卡片的瞬间，她忽然笑了。
林总监的办公室凌晨两点还亮着灯。
他摔碎的第二支钢笔扎进地毯，墨汁溅在文件边缘，像一道黑色血痕。
技术主管的汇报声像蚊子叫：“反向授权书的模板……和我们用户协议的结构90%相似。”
“相似？”林总监抓起桌上的协议甩过去，纸页呼啸飞出，“这是把我们的底裤扒下来当旗子！”他脖颈的青筋跳得像要爆，声音震得玻璃幕墙嗡嗡响，“谁泄露的？查！立刻查！”
技术主管捡起文件，瞥见最末的用户签名栏——那栏空着，却用阴影印着一行小字：“现在，轮到你们当被授权方了。”他后脊发凉，小声道：“但……用户协议本来就这样写的。”
“写可以，不能被看见！”林总监咆哮如雷。
就在这时，助理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上是学术共享平台的新动态：《人设借贷原始协议与反向授权书对比分析》，署名“一名不愿再扮演的心理顾问”。
同一时刻，老苏的大学研讨会上，投影仪的光映亮了半面墙。
许蔓的匿名演讲录音在礼堂回荡：“我们评估创伤，却制造新创伤；我们定义健康，却贩卖病态。”台下传来抽纸巾的声音，有女生抹着眼泪举手机录像。
“68%的用户在使用‘甜妹’人设后，现实中更难表达愤怒。”
林昭昭的影像出现在大屏幕上，她举起一张泛黄的日记本复印件，纸页边缘卷曲，墨迹晕染，“这是小舟写的：‘我怕被讨厌，可你们让我连讨厌都不敢了。’”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裹挟着啜泣与低语。
直播弹幕瞬间被“退租”“要回自己”刷屏，观看人数突破千万时，服务器甚至卡了两秒——那一瞬的黑屏，像集体呼吸的暂停。
深夜十一点，许蔓的手机在静音模式下震动，像一颗沉睡的心突然搏动。
她扫了眼来电显示，喉结动了动，还是接起。
“你背叛的不是公司，是你自己活过的逻辑。”
林总监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寒霜，“你当初签情绪顾问协议时，不也说‘用专业帮用户更好生活’？现在倒成了拆台的？”
许蔓望着窗外的夜色。
远处，昭心密室的招牌还亮着暖光，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灯塔。
她摸出抽屉里那盒“冷静专家”人设语音卡——这是公司给核心员工的“福利”，能随时调用预设好的情绪模板。
可她从来没用过，因为每次打开盒子，都能想起那些找她咨询的女孩，她们说：“我笑到脸僵，可心还是空的。”
“我签了太多字，替别人，也替自己。”她把语音卡塞进碎纸机，听着“咔嗒咔嗒”的粉碎声，轻声说，“这次，我想替真相签一次。”
林昭昭的监控屏突然亮起提示。
她点开消息，是张照片：小舟坐在图书馆里，没化妆，发梢自然翘着，正和旁边的女生说着什么，两人的笑都带着点没绷住的傻气——眼角皱起，嘴角咧得太开，像是第一次学会不用剧本地笑。
配文只有一句：“今天，我没租任何人。”
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许蔓发来定位：昭心密室门口。
推开门时，夜风吹起许蔓的衣角，布料猎猎作响。
她手里提着个黑色加密硬盘，在路灯下泛着冷光，表面映出斑驳的树影。
“三年来所有……”她刚开口，林昭昭就伸手接过。
两人对视的瞬间，远处传来零点的钟声，悠长而沉重，混着广场上隐约的喧闹。
光影浮动，“人设残影”正缓缓变换。
这次映出的是个穿外卖服的小哥，对着镜头咧嘴一笑：
“我笑是因为今天多送了三单，不是因为系统说‘快乐骑手好评率高’。”
风停了一瞬。
许蔓望着那片流动的光，轻声说：
“所有数据黑箱的钥匙，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