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指尖刚触到水泥地的裂痕,那道“哐当”声便近了。
老梁的影子先漫过来,带着铁锈混着茶叶的味道——他总把喝剩的茶叶渣倒在保温杯底,年深日久就凝出这样的气息,湿漉漉地贴在搪瓷内壁,一晃动就泛起陈年的苦香。
“小昭。”老梁的拐杖尖敲了敲她脚边的裂痕,声音像钝刀刮过石板,“别用手抠,硌得慌。”
他弯腰放下个木头箱子,箱盖边缘的红漆早褪成灰白,指甲划过时簌簌掉屑,露出底下斑驳的松木纹理。
林昭昭直起腰,月光漏过院墙上的爬山虎,在老梁的皱纹里投下细碎光斑,叶脉般的阴影在他脸上游走。
他鬓角的白发沾着星点机油,手背青筋突起,指缝还嵌着黑泥——显然刚从某个旧仓库赶过来,连工装都没换。
“您怎么知道我今晚要挖?”
“昨儿见老秦修电路时敲地,我就猜着了。”老梁掀开箱盖,金属碰撞声叮铃铃炸开,震得墙根几片枯叶簌簌滑落——七台深绿色铸铁支架静静躺着,是九十年代淘汰的公共电话亭组件,每台都配有听筒、拨盘和独立线路模块。
“我从仓库翻出的老物件,原本拆散存着,如今正好组装。”
林昭昭蹲下,指尖抚过其中一台的拨盘:铜轴微涩,数字被无数手指磨得发亮,边缘泛出温润的包浆。
她听见金属深处传来极轻的嗡鸣,仿佛电流仍在血脉里穿行。
“九三年那几起女艺人‘自杀案’,她们家属后来都找过我。”老梁的声音低下去,像沉入井口的绳索,“说是报警时交了电话录音,可卷宗里的带子全是杂音。”
他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听筒外壳,留下一道油渍般的痕迹,“真正的遗言,早被人调包,顺着地下电缆线漏到b7井了。”
“当年邮电局改建,我在b7做了个暗接点,”他忽然补了一句,目光落在远处的井口。
“把几条主干线路的音频旁路引到了井里的磁带记录仪。本想留作备份……结果发现,有些求救电话根本没上传中心站——就卡在这儿了。”
林昭昭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下午翻出的那幅1990年城市通信图,泛黄的纸页上,“废弃中转站b7”的红圈正对着后院的位置。
而就在昨天,小薇曾发来一条消息:“我梦见苏姐站在一口井边,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清浅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小薇抱着个铁盒站在院门口,左腕的旧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淡粉——那是她去年试图割腕时留下的,后来被林昭昭发现,硬拽去医院缝了七针。
夜风掀起她的额发,露出眼底尚未褪尽的疲惫。
此刻她递来一双厚橡胶手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姐走前三天,让我查全市废弃通信井的坐标。她当时说……说有些声音不该被消音。”
林昭昭接过手套,橡胶表面还带着小薇掌心的温度,微微潮湿,像一层薄汗覆在皮肤上。
她突然想起苏雨前上节目时的样子:那个总把笑容绷成弹簧的流量小花,在林昭昭设计的“职场潜规则密室”里,对着假导演喊出“我不是玩物”时,妆都哭花了,睫毛膏晕成两道黑河。
后来节目组收到三封律师函,苏雨前却连夜删光了所有相关微博。
“她没消失。”林昭昭捏紧手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橡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是被人从声音里抹掉了。”
老梁的喉结动了动,拐杖重重磕在地上,金属尖撞出一串火星:“所以我把这些电话带来。当年电缆井里的杂音能传进b7,现在换我们当听众。”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煤渣里迸出的火苗,“你要建的不是密室,是坟前的话筒。”
林昭昭望着老梁,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昭昭,最可怕的不是伤口,是有人捂住你的嘴,连喊疼的机会都不给。”
她蹲下身,用手套抠住裂痕边缘的水泥块。
第一块碎渣掉下来时,底下露出半枚生锈的井盖,刻着“b7”两个模糊的字母,铁锈簌簌剥落,像干涸的血痂。
“叮咚——”
门铃声惊得小薇一颤,铁盒差点脱手。
林昭昭直起腰,看见沈巍的车大灯刺破夜色,照亮院墙上“昭心密室”的霓虹招牌——那灯还是她刚开店时奶奶帮忙装的,说“昭昭的心,要亮给人看”。
灯光映在积水里,扭曲成一条流动的河。
沈巍攥着手机冲进来,额角渗着汗,掌心的湿痕在屏幕留下模糊指印:“平台刚下禁令,赵倩说‘回音密室’涉及重大舆情风险,让立刻停掉所有非常规录制。”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井盖和老梁的木箱,瞳孔微微收缩,“你们这是……”
“坐下。”林昭昭扯过张塑料凳推给他,转身打开投影仪。
白墙上跳出段音频波形图,电流声里混着个颤抖的女声:“那天他们说,陪酒是‘职业必修课’,说我签了合约就得听话……可我才十九岁啊,我连红酒杯都端不稳……”
小薇的指甲掐进掌心,左腕的疤痕跟着泛红,像一道未愈的灼伤:“这是我去年在酒吧当驻唱时,被经纪人要求陪酒的录音。我藏在耳环里录的,后来他发现了,说再敢乱传就让我在圈里活不过三天。”
沈巍的喉结动了动。
他做了二十年综艺,见过太多被“听话”二字碾碎的新人,可当这些细碎的疼从音频里渗出来时,还是烫得他心口发闷。
“昭昭,你知道赵倩背后是谁……”
“我知道。”林昭昭关掉投影,月光在她眼底晃出冷光。
“我还知道,苏雨前最后一通电话打到b7井时,信号被人为干扰了十七秒;知道去年那三个说‘抑郁症自杀’的练习生,手机里都存着未发送的求救短信;知道小薇的录音要是现在被曝光,能让三个经纪公司的股价跌穿地板。”
她凑近沈巍,呼吸拂过他耳际,“你说风险?真正的的风险是,我们继续假装听不见。”
沈巍沉默了十分钟。
林昭昭数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了六百格,每一格都像钉子敲进骨缝。
最后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屏幕朝下:“我不会报备。但出了事,我保不了你。”
凌晨两点,三人把七台电话亭从废品站拖出来时,老梁的拐杖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鼓点,像某种暗号。
这些老电话亭早没了玻璃,只剩生锈的铁架和歪斜的听筒,林昭昭让人在每个底座焊了块水泥板——这样埋进b7井周边的土层后,就算有人踢,也只会当是城市拆迁的残骸。
小薇举着水准仪,额发被夜风吹得乱飞,仪器红点微微晃动:“第三台偏了五公分,往左挪。”
老梁蹲在地上接线,变频器的蓝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像冰层下流动的电流:“这台接独立线路,录音先过噪声混叠器,再存离线硬盘——他们能黑网,但黑不了地底的电流。”
林昭昭跪在最后一台电话前,用钢丝球擦去底座的锈迹,铁屑扎进手套缝隙,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老梁突然摸出把刻刀,在铁架上慢慢刻字:“你说,我就在。”刀痕歪歪扭扭,像老年人的字迹,却比任何书法都有力,每一道都嵌进金属深处。
“好了。”老梁吹掉铁屑,声音轻得像自语,“当年那些姑娘打电话时,要是能听见这句话……”他没说完,低头收拾工具,背影像座老墙,挡住了最后一缕夜风。
老梁走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拐杖声渐渐远去,像是敲在夜的尽头。
小薇也撑不住,蜷在塑料凳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水准仪。
林昭昭熄了灯,只剩七台电话在风里微微震颤,像七颗不肯安息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沉下来……
晨雾漫上来时,林昭昭靠在最后一台电话亭边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老梁的保温杯“哐当”响了一声,小薇轻声说“苏姐,你看,门开了”,还有沈巍的手机在响——但她没接。
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斜斜地洒在七台电话亭的听筒上,镀了一层薄金。
林昭昭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缓缓站起身。
昨夜的风还在低语,吹得断裂的电话线轻轻摆荡,像谁松开的手指。
她一步步走过铁架,脚步踩碎露水。
东边那台被撬过的电话亭歪斜着,听筒躺在泥里,半截电线裸露在外,铜芯泛绿。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水泥板边缘的新痕——不是工具凿的,更像是……指甲抓挠过的痕迹。
风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中,她听见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是弹簧松动,又像锁舌弹开。
第二声紧随其后,第三声……越来越多,细密如雨点敲瓦。
她抬起头,望着天边翻涌的朝霞,忽然明白了:
那是苏醒。
是无数双曾经被捂住的嘴,正一寸寸掰开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