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能吞噬光线,却吞噬不了声音,尤其是那些在脑海里反复炸响的惊雷。林野就在那片无声的惊雷里,坐了一夜。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又从灰蒙蒙的晨雾中重新亮起几盏,像是疲惫的眼睛。他动也没动,身体僵硬得像块河底的沉石,只有胸腔里那颗东西,在一下下沉重地、带着钝痛地跳着。
油布包藏在了一个他自觉万无一失的地方——不是商行,不是住处,甚至不是任何与他明面上有关联的角落。那地方带着点讽刺,是他早年落魄时,和一个早已失散的兄弟短暂栖身过的一个废弃码头缆桩下的暗格,潮湿,腐朽,藏着鼠蚁,也藏着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林野”而不是“野哥”的一点东西。现在,他把那本能掀翻半个江城的本子塞了进去,连同他几乎被冲垮的理智和那点快要熄灭的、关于“公道”的火星子,一起封存。
天光彻底放亮,光线透过窗纸,吝啬地洒进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林野终于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冻僵似的手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愤怒?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屈辱?更多,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还要被指着鼻子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但这些东西沸腾了一夜,此刻沉淀下来,却变成了一种更粘稠、更冰冷的东西,糊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陈其庸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却看不透底细的脸。老狐狸。他一直知道这老家伙不简单,但直到昨夜,他才真正窥见那温和面具下,操纵棋盘的冰冷手指。自已呢?自已算什么?一条比较凶悍、比较好用的狗?他甚至能想象出陈其庸如何轻描淡写地对人评价他:“林野啊,是把好刀,用起来顺手,就是戾气重了点,得小心别割了手。”
“嗬……”一声压抑的、带着自嘲和腥气的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抬手抹了把脸,触手一片冰凉的油腻。
不能乱。他告诉自己。现在乱,就是死。梁弘远要弄死他,像碾死一只蚂蚁。陈其庸?随时可以把他当弃子扔掉,甚至亲自出手抹掉他这个不安分的“隐患”。赵凯倒了留下那点地盘和人手?看起来是块肥肉,可谁知道里面掺了多少沙子,藏着多少双别人的眼睛?
他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走到墙角的木架边,拿起铜盆里的湿毛巾,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铜盆里晃动的水影,里面那个男人眼眶深陷,眼神里是褪不去的红丝和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心惊的阴沉。
“影子市长?”他对着水影无声地咧了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称号还没落到头上,已经像一道催命符。
他需要走出去,需要像往常一样,去处理“野哥”该处理的事情,去面对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藏着刀子的目光。他不能让人看出任何异常,尤其是陈其庸的人。
打开房门,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涌了进来。院子里,已经有早起的手下在打扫,看到他,立刻停下动作,恭敬地喊了一声:“野哥。”
林野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喉咙里“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尽力让步伐看起来稳健,走向前厅。商行已经开始一天的运作,算盘珠子的响声噼里啪啦,伙计们忙碌地穿梭。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几乎崩溃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从他翻开那本笔记本开始,从他看清自已棋子身份开始,脚下的路,就不再是以前那条或许还能看到些许微光的路了。前面是更深的黑暗,是悬崖,是深渊。
而他,好像真的已经没什么可再失去了。
除了这条早就该丢在四海货栈废墟里的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