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听松阁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但夜色依旧浓重,仿佛不甘心就此退去。林野带着一身狼狈、火药味和若有若无的火油气息,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这片暂时的避风港。
书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清冷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沉重。陈其庸端坐在书案后,仿佛一尊入定的古佛,对林野的归来毫不意外。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案上还放着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袅袅的浓茶。
林野没有客气,瘫坐在椅子上,先抓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灼过喉咙,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却也让他因奔跑和紧张而麻木的神经重新敏锐起来,身上的各处擦伤和淤青开始隐隐作痛。
他喘息稍定,将今晚仓库惊魂的经历,包括如何潜入、发现劣质水泥、如何险险避开看守、最后如何利用火油桶制造混乱侥幸脱身,以及拿到那包关键样品的过程,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最后,他提到了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疑虑:
“老先生,梁弘远……他给我的时间和地点没错,但他似乎没提当晚会有车辆前去。是他也未能完全掌握动向,还是……他本就想借刀杀人,看我能否在更危险的情况下活下来,顺便替他探明仓库的虚实?”
陈其庸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间那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停止了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林野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
“梁弘远此人,乃商海沉浮多年的积年狐狸,精于算计,无利不起早。”陈其庸的声音平和,却字字敲打在林野心上,“他将线索给你,是看中了你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和你与赵凯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怨。在他布局中,你既是他刺向对手的一把尖刀,也是他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事成,他坐享其成,分润利益;事败,折损的是你四海根基,他大可撇清干系,另寻他法。隐瞒部分风险,对他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林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虽然早有猜测,但被陈其庸如此直白地点破,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自己拼死拼活,在别人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包放在桌上、沾染着灰尘和些许油污的水泥样品上,这就是他今晚几乎用命换来的东西。
“那这证据……”林野的声音有些干涩。
“证据有用,但分量还不够。”陈其庸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小油纸包上,语气带着一丝审慎,“一包来路不明的水泥,凯旋商贸有无数种说法可以搪塞——或是保管不善受潮结块,或是底下人私自调换中饱私囊,弃卒保帅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仅凭此物,难以撼动其根本,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看向林野,眼神深邃如古井:“要想真正扳倒盘根错节的大树,需断其主根。你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链——比如他们内部流转的、能指向高层的运输单据;比如愿意开口、且能接触到核心的经手人证词;或者最好……是能在他们交易现场,来一个人赃并获。”
人赃并获!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更周密的计划,以及……更渺茫的成功率。仓库尚且如此凶险,若是在对方完全掌控的交易现场……
“不过,”陈其庸话锋一转,仿佛看穿了他瞬间的动摇,“既然梁弘远已经落子,选中了你这颗棋子,在他达到目的之前,就不会轻易让你这枚棋子脱离棋盘甚至废掉。他必然还握着其他的底牌,或者在等待一个更佳的时机。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拿着这不够分量的证据去叩响官府的大门,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而是静下心来,等。”
“等?”林野皱眉,四海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等梁弘远下一步的动作。等他觉得时机成熟,自然会给你送来能一击致命的东西。或者……”陈其庸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等你的对手,在志得意满时,自己先露出更大的,足以致命的破绽。”
就在林野消化着这番话时,院子里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阿明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恭敬地递给陈其庸。
陈其庸接过,并未避开林野,直接拆开。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两行字,笔迹仓促:
“码头,丙区七号仓,明晚子时,有货至。关键人在船。”
陈其庸将信纸递给林野。
林野接过,目光扫过那两行字,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码头丙区七号仓!那是凯旋商贸核心控制的区域之一,守备远比郊外那个废弃仓库森严!明晚子时?有货至?关键人在船?
梁弘远这封密信,无疑是在告诉他,下一次,也是更重要的一次劣质建材转运的时间和地点!而且,这次船上可能会有能直接指证凯旋商贸高层、无法被轻易抛弃的“关键人物”在场!
这信息比昨晚的更加具体,也更加凶险!在对方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地盘上,在深夜的码头,在人员复杂、易于藏匿也易于被围困的货船上,抓捕或者获取“关键人”的证据?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通往鬼门关的请柬!成功的希望渺茫得像狂风中的烛火,而失败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沉尸江底,尸骨无存!
林野握着那轻飘飘的信纸,感觉它重逾千斤,冰冷的寒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去,还是不去?
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的试探,不再是侥幸脱险的冒险,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搏命!赌上的,可能是他以及跟他去的所有兄弟的身家性命!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但林野却觉得,眼前的夜色,比回来时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