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一行人往自家走去，每个人的脚步都像灌了铅，阿爷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脊背却比往常还佝偻了几分。
刚跨进院门，爹就反手“哐当”一声闩上了院子的木门，重重的叹气声在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
“这下完了，全完了！”大伯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双手死死抓着头发，指缝里还沾着泥土，“那些天杀的当官只顾着自己敛财，真的是一点都不给咱老百姓活路啊……”
阿爹也铁黑着脸，声音干哑的说道：“大哥，村长也说了，若不想去，一人可缴二十两免役银。”
“家里现在统共还有两百两存银，咱家六人都在服兵役的名单上，六人刚好要缴一百二十两，缴完咱家还剩八十两存银。只是……只是我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的银子得去掉大半！
阿奶正站在炕沿边，颤巍巍地把藏在炕洞里的木匣子拿出来。她的手一直抖得厉害，开锁时对了好几次才对准。匣子一打开，里面的零零散散的银子泛着冷硬的光，称得满屋人的心都揪在一起。
“这银子…这本是攒着给几个娃子娶媳妇，还有给几个闺女的嫁妆银子！”阿奶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银子铜钱，眼神里满满的不舍。
“老二家的的杏丫今年都十五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本该多给她添置点嫁妆，以后在婆家也有底气；”
“明年永安和桃丫也十五了，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这聘金和嫁妆也是要不少银子；”
“还有永吉永祥和妍丫头……现在倒好，加下这里这存银大半都得填了官府的窟窿！”她的声音越说越大，夹杂着不甘和心痛。
十三岁的永吉吓得脸色惨白，只能躲到哥哥永平身后，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把永平的衣衫都浸湿了：“阿爷，我不想去服兵役……我以后一天只吃一顿，只喝稀粥行不行？我省下的粮食都能换银子……我还能去山上摘野果、采菌子换银子……”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阿奶心上。她快步走过去，把永吉从永平身后拉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枯瘦的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哪能天天喝稀粥？你正在长身体呢！银子没了咱再攒，人没了……你让阿奶一把年纪咋办喔！”
她说不下去了，抱着自己的孙子便哭了起来，“要是你们都去服兵役，阿奶这心就空落落的……”
一直沉默着的阿爷坐在桌子旁，盯着桌上的银锭出神，手里的烟杆转了一圈又一圈。
烟袋锅里的烟丝明明灭灭，就像他此刻的心情。终于，他“啪”地把烟杆往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力量：
“缴！必须缴！”
满屋子人都愣住了，连永吉的啜泣声也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阿爷身上。
“银子没了，咱们多进几趟山，多挖几个陷阱。”阿爷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和孙子们，那目光里有痛惜，更有决断。
“山上的菌子、陷阱里的野物，都能换钱。山谷里还有大片荒地 ，也能开垦出来种点粮食。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你们年轻人更是大把子力气，银子总能慢慢攒回来。”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永安永吉稚嫩的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可家里要是都去服兵役了，咱们家就剩永祥一个男丁了。”
阿爷顿了顿，伸手把散落的银子一个个归拢到一起，动作缓慢而坚定，每一锭银子都仿佛有千斤重。一一放木匣子里：“明日，我和老大老二去村长家，先把银子交给村长，往后的日子咱一家人辛苦点，总比都去战场上送死强。”
阿爹看着阿爷坚定的眼神，这个平日里顶天立地的汉子眼圈也红了。他重重点头，声音沙哑：“爹说得对！钱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从明儿起，我们多进几趟山！”
一直没说话的大伯姜也抬起头，抹了把脸，声音闷闷的：“我明天去把后院的篱笆修整修整，再多养几窝兔子。兔皮能卖钱，兔肉也能添个进项。”
阿奶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把木匣子递到阿爷手里：“拿好，这可是咱一家人家的命。路上……路上小心些。”
这一夜，村里许多人家都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姜家父子便揣着那个沉重的包裹，来到了村长家。村子里静悄悄的，但不少人家也亮着灯，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和争吵声。
当那白花花的银子倒在村长家的旧木桌上时，老村长惊得烟杆都差点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家父子：“你们……你们姜家什么时候攒下这般家底了？这……这可是一百二十两啊！”
阿爷苦笑着摇头，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尽的苦涩：“这全部家底都在这里，还加上儿媳妇和孙媳妇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全在这儿了。不瞒您说，昨晚一家子一宿没合眼。”
老村长长长的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又充满着敬佩。
“姜老哥，你们家这是破财消灾啊……银子你们先带回去，等今日看看村里有几家凑到了银子，等明日咱再一起去镇上。只是村里其他人家，要凑齐这二十两怕是相当困难啊。”
村长抬眼望向自家牛棚里那头正在吃草的老黄牛，眼神完全没有了光彩，声音更是低沉：“我家那两小子也得去服兵役，家里没有这么多银子……恐怕得把这老伙计卖了啊。”
“跟了我家快十年了，耕地拉车它从没偷过懒……”老村长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奈地摇着头。
回到自家院门口，阿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村落，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阿爷说道：“爹，咱们……也算是暂时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