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月隐星沉。
京郊西山的皇陵,如同一头匍匐在夜幕下的洪荒巨兽,沉默,庄严,连风声都带着几分肃杀。
这里是东陵历代帝王的安息之所,守卫森严到了极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禁军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手中的长戟在稀疏的星光下,泛着冰冷的寒芒。
任何活物,都休想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踏入这片禁地。
然而,在皇陵外围的一片密林中,两道黑影,如同从夜色中剥离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现身。
正是换上一身利落夜行衣的凤千羽和东方璟。
“殿下,一刻钟。”玄一的身影,仿佛从树影中渗透出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巡逻的暗哨已经处理干净,我们只有一刻钟的安全时间。”
东方璟微微颔首,目光穿透重重林木,遥遥地,落向远处那座最为巍峨壮丽的陵寝——那是先皇后,元德皇后的安息之所。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是他少年时期最惨痛的记忆烙印,是他十几年午夜梦回的终点。
而今晚,他却要亲手,撕开这道血淋淋的伤疤。
“走。”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清冷几分。
凤千羽没有多言,身形如猫,紧随其后。她那来自前世杀手的本能,让她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台最精密的探测仪器,感知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他们没有走向那条由汉白玉铺就、宽阔平坦的神道,而是根据图纸的指引,绕到了陵寝后方一处极其偏僻的断崖之下。
断崖下,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溪涧,乱石嶙峋,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杂草。
东方璟在一块满是青苔、毫不起眼的巨大岩壁前停下。他伸出手,对照着脑海中的图纸,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道,在岩壁上几处毫不起眼的凸起上,接连按动。
“咔……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摩擦声,从岩壁内部响起。
-
那块重逾千斤的岩壁,竟然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漆黑洞口。
一股陈旧、腐朽,混杂着泥土和石灰的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像是被囚禁了十几年的孤魂,在向人间倾吐着它的怨气。
这,才是真正的入口。
一条,连世代守陵的禁军统领,都不知道的绝密通道。
东方璟点燃火折子,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没有丝毫犹豫,率先钻了进去。
凤千羽紧随其后。
在他们身后,玄一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再次消失,他是他们最后的屏障。
密道比想象中更加狭窄潮湿,墙壁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脚下的石阶凹凸不平,一路向下延伸,仿佛要通往九幽地府。
火光,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更远的地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和声音。
空气里,除了潮气,还多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的香气。
“安魂香。”东方璟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中响起,带着一丝空旷的回音,“母后生前最喜欢的香料,能安神,也能防腐。父皇倒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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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
凤千羽能感觉到,他握着火折子的手,在微微发力,指节,有些泛白。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不断地,凌迟着他那颗早已被仇恨和孤寂包裹起来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间极为宽阔的石室,这里,应当是皇陵的内层,相当于主墓室的前殿。
石室的墙壁上,刻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
壁画上,是一个温婉娴静的女子的一生。从她入宫,被册封为后,到诞下太子,母仪天下……画面上的她,永远那么端庄,那么完美,享受着世间女子所能拥有的一切荣光。
可凤千羽却注意到,壁画的角落里,总有一些不起眼的细节,透露出与这片歌舞升平截然相反的信息。
比如,在一幅帝后并肩接受百官朝拜的图中,皇后的目光,却穿过人群,望向了殿外那片没有边际的天空。
比如,在一幅百鸟朝凤的祥瑞图里,那只最为华丽绚烂的凤凰,眼中,被画师用鬼斧神工的技艺,刻下了一滴几不可见的泪痕。
“假的,都是假的。”东方璟看着那些壁画,低声自语,声音里,是无尽的冰冷与疲惫,“她在这里,从来都不快乐。”
他没有在壁画前过多停留,径直走向石室的尽头。
那里,是一扇由整块玄铁浇筑而成的,厚重无比的巨门。
门上,没有任何锁孔和门环,只有中心处,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栩栩如生的凤凰图腾。
这,就是通往主墓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东方璟站在门前,久久不语。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铁门,仿佛能透过这厚重的玄铁,看到门后那个他思念了十几年的人。
凤千羽站在他身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分担着这份沉重。
良久,东方璟缓缓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凤凰玉佩。
他转头,看向凤千羽,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亮得惊人。
“准备好了吗?”
“等你。”凤千羽的回答,简单而有力。
东方璟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走到铁门前,仔细辨认着凤凰图腾上繁复的纹路,最终,将那枚玉佩,对准了凤凰的眼睛,轻轻地,按了进去。
玉佩与图腾凹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从铁门内部传来。
紧接着,整座石室,都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尘土,从穹顶之上簌簌落下。
然而,那扇玄铁大门,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打开。
反而是他们脚下的地面,那坚硬无比的青石板,从正中间,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迅速扩大,向两边退去。
一个全新的,螺旋向下的石阶,出现在他们面前,通往未知的、更深的黑暗。
“图纸上,没有这个……”凤千羽的瞳孔,微微收缩。
情况,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呵,看来,母后留下的后手,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东方璟眼中,不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夹杂着期待的,疯狂的光芒。
他抬手,吹灭了火折子。
因为,从那新出现的台阶深处,正透出一种幽蓝色的,如同深海月华般清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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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芒,将两人的脸,都映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走吧。”东方璟率先踏上石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去看看,我母后,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惊喜’。”
凤千羽跟上,心头,却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
那幽蓝色的光,带着一种极致的寒意,让她体内的“渊龙之脉”,竟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一丝渴望的躁动。
仿佛在下方,有什么东西,在与它遥相呼应,在呼唤它。
石阶不长,很快,他们便走到了尽头。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呼吸,在这一刻,仿佛被夺走了。
这里,不是他们想象中任何一种墓室。
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天然溶洞般的地下空间。
空间的中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湖。湖水,漆黑如墨,静止如镜,没有一丝波澜。
而在湖水的正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张床。
一张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通体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玉床。
千年寒玉床!
它,真的在这里!
然而,更让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在玉床之上,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双目紧闭,面容与当今皇帝有七八分相似,却明显更加年轻,气息全无的……男人。
凤千羽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
那龙袍!
那是……只有九五之尊,才能穿戴的服饰!
这不是先皇后的陵寝吗?为什么会有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躺在这张本该属于先皇后的寒玉床上?
东方璟的身体,更是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
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的名字。
“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