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味道，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东方璟一踏入这方寸之地，便觉得双腿灌了铅。他偷偷抬眼，只见龙案之后，他那位深不可测的父皇——东陵国的主宰，正手持一卷书，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没有发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可正是这份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东方璟感到恐惧。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宁静。
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坤宁宫的闹剧，母后气到吐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足以动摇他太子之位的死罪。
他正准备跪下，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去平息父皇的怒火。
然而，他身边的凤千羽，却先他一步，动了。
她没有跪，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清脆，不带一丝颤抖。
“儿臣凤千羽，见过父皇。父皇圣安。”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东陵帝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越过战战兢兢的太子，直接落在了凤千羽的身上。
“你就是凤千羽？”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听说，你今天，把皇后给气得吐血了？”
一句话，直接切入正题，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东方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正要开口辩解，却见凤千羽对着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她抬起头，直面天威，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惶恐。
“回父皇，儿臣有罪。”
她认罪了？
东方璟猛地一愣。
就连龙案后的皇帝，也挑了挑眉，似乎对她这干脆利落的认罪，感到了一丝意外。
只听凤千羽继续用那清冽又无辜的声音开口：“儿臣之罪，在于未能完全领会殿下的一片苦心，以至于在母后面前，言辞笨拙，未能将殿下的意思，妥善地传达给母后，这才引起了母后的误会，气坏了凤体。儿臣，万死不辞。”
这话一出，东方璟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未能领会殿下的一片苦心”？
什么叫“殿下的意思”？
她三言两语，就将整件事的性质，从“儿媳顶撞婆母”，变成了“儿子和母亲之间因治家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小小误会”？而她自己，只是一个传话没传好的，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背锅侠？
这操作，简直是秀得他头皮发麻！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看着凤千羽，原本平静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的趣味。
“哦？太子的苦心？”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看向自己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儿子，“璟儿，你且说说，你有什么苦心，需要让你的新婚妻子，去替你冲锋陷阵？”
东方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能说什么？他根本没什么苦心！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动的！
就在他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凤千羽又开口了。这一次，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
“父皇！请恕儿臣斗胆！”
她猛地叩首，额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殿下……殿下他，其实是想学父皇您啊！”
“学朕？”皇帝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是！”凤千羽抬起头，双眼之中，竟然闪烁着崇拜的光芒，活脱脱一个小迷妹。
“父皇当年，在还是太子之时，不也是乾纲独断，整肃东宫，不让外戚有半分干涉储君决断的机会吗？殿下他，一直以父皇为榜样！他深知，东宫，是国之储君的东宫，不是任何人的后花园！”
“那柳燕儿，不过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一个奴婢，却敢在东宫恃宠而骄，对儿臣这个正妃不敬。殿下知道，她不敬的，不是儿臣，而是父皇您亲自册封的太子妃，是皇家的体面！所以，殿下才痛下决心，清理门户，为的，就是效仿父皇当年的雷霆手段，立储君之威！”
“至于敬茶之事，更是殿下的一片孝心！殿下说，母后为国事操劳，日夜辛苦，不忍儿臣一早便去打扰。本想等母后歇过午觉，再带儿臣去请安，谁知，却被误会成了怠慢。殿下他……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做一个像父皇您一样，有主见、有担当的太子，而不是一个……一个事事都要听母后安排的儿子啊！”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情真意切。
她不仅将东方璟“不得不”背下的黑锅，描金镶钻，变成了一顶“效仿圣君、英明果决”的高帽子，还顺便，拍了皇帝一记响亮又舒服的马屁！
更绝的是，她那句“而不是一个事事都要听母后安排的儿子”，简直是精准地踩在了皇帝的心巴上！
自古帝王，最忌惮的是什么？
是外戚干政！是储君懦弱！
皇后陈氏的娘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皇帝对太子亲近母族，本就心存芥蒂。
凤千羽这番话，等于是在告诉皇帝：您儿子出息了！知道要摆脱外戚影响，独立自主了！他正在向您看齐！您该高兴才对啊！
东方璟在旁边听得，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惊悚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凤千羽，感觉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
原来，之前在路上，她问自己心里苦不苦，说皇帝不会喜欢“妈宝男”，全都是在为此刻做铺垫！
她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凤千羽和东方璟之间，来回扫视。
许久，他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
“呵呵……”
那笑声，让东方璟的心，提到了最高点，又瞬间落下。
“凤擎天……倒是给朕，生了个好女儿。”皇帝的语气里，竟是带上了一丝赞许。
他站起身，走到凤千羽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起来吧。你没有罪。”
他转头，看向东方璟，目光，却变得有些复杂。
“璟儿，你这太子妃，说得对。你，是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走到龙案前，拿起一方玉如意，递到凤千羽手中。
“这柄‘事事如意’，是朕赏你的。往后，东宫的事，你可多替太子分忧。至于皇后那边，朕自会去说。夫妻一体，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赏赐？！
不仅没有责罚，还有赏赐？！
东方璟彻底石化了。他眼睁睁看着凤千羽，落落大方地接过那柄价值连城的玉如意，盈盈一拜。
“儿臣，谢父皇隆恩。”
从头到尾，她都表现得天衣无缝。
“行了，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了龙椅，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直到走出御书房，被午后的风一吹，东方璟才如梦初醒。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跟在他身后的凤千羽。
之前所有的厌恶、鄙夷、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云淡风轻的笑容，看着她手中那柄代表着无上荣宠的玉如意，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这个女人……
这个将他、将皇后、甚至将父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