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光线是陈旧的,像泡过茶的温水,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调。空气里还残留着从门缝里泄露出的、综合一处那紧张到凝固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茶香和王翰保温杯碎裂后散发出的、一丝狼狈的甜腻。
江澈站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从高压锅里被捞出来的包子,浑身上下都还冒着虚脱的热气。
他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的安宁,刘敏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像一把精巧的、能无声撬开锁芯的钩子。
“恭喜你,第一天上班,就成功让王副处长,社会性死亡了。”
江澈回过身,斜倚在门框上的刘敏,像一幅被精心勾勒过的仕女图,慵懒,精致,却又在眼角眉梢藏着锋芒。
“刘姐,您可别捧杀我。”江澈脸上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我就是个刚来的新人,胆子小,怕走夜路。王处是老前辈,给我提提灯,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他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在飞速盘算。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现在戏台刚塌了一角,她就迫不及待地从观众席上走了下来,是想捡点什么,还是想亲自上场,唱一出新的?
刘敏显然没兴趣陪他打太极。她踩着高跟鞋,走近两步,走廊里那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显得有些深。
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江澈的耳膜,带来的却是一股凉意。
“陈主任的那盆‘鬼兰’,不是比喻。”
江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半秒。
“那花,就养在他办公室里间的休息室里,”刘敏的目光飘向走廊尽头,那里是主任办公室的方向,“三年前,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开得像一团白色的鬼火。后来,就开始一年比一年蔫,请了多少专家来看,都养不活。”
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像怕惊扰到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处里,三年前,也死过一个人。”
走廊里那台老旧的中央空调,送风口发出一声悠长的、类似叹息的声响。
江澈感觉自己的后颈,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他知道,这才是刘敏真正想说的话。前面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引出这句。
“刘姐,咱们办公厅的规章制度手册,我还没来得及背熟。里面应该有写吧,不信谣,不传谣。”江澈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试图用玩笑的口吻,来稀释空气里那股越来越浓的、名为“危险”的味道。
刘敏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对猎物故作镇定的欣赏。
“他姓许,叫许知远。从三楼的窗户掉下去的,就在我们处隔壁的档案室。”她没有理会江澈的插科打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官方说法是,工作压力大,长期失眠,打扫卫生时失足坠楼。”
许知远。
这个名字,像一颗生锈的子弹,射入了江澈的记忆深处。
上一世,他刚进省厅时,听那些老人说起过。说综合一处曾经有个顶尖的笔杆子,才华横溢,但性格孤僻,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副处长,是当时最耀眼的明星。后来,却因为一次意外,英年早逝。
当时的他,正一门心思地往上爬,只把这当成一个令人惋惜的官场故事,听过便忘了。
没想到,这个被遗忘的名字,在这一世,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江澈的内心,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已经不是在打滚了,而是在疯狂地用头撞墙。
“我就想摸个鱼啊!为什么非要让我卷进这种陈年命案里?系统!我现在申请调岗去门卫室还来得及吗?我保证把每一个进出大院的轮胎都盘得锃光瓦亮!”
“失足?”江澈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三楼而已,就算失足,也不至于……”
“不至于送命,是吗?”刘敏接过了他的话,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更浓了,“是啊,不至于。可他就是死了。而且,死的那天,正好是他负责的那个案子,被宣布无限期搁置的第二天。”
江澈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案子?”他明知故问。
“省纺织印染厂,历史遗留问题。”
果然。
所有的线索,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汇聚到了一起。
那个死去的、才华横溢的副处长许知远;那个让他查阅二十年前旧档的、深不可测的主任陈森林;那个伪造了三年文件、刚刚社会性死亡的副处长王翰;那个被遗忘在故纸堆里、画着风筝的孩子的涂鸦;以及,那盆从三年前开始枯萎的、名为“鬼兰”的诡异植物。
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原点——许知远的死。
“王翰怕你查下去,是因为许工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刘敏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江澈心中所有的迷雾,“而陈主任让你查下去,也是因为许工的死,他耿耿于怀了三年。”
江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敏。
这个女人,知道得太多了。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
“刘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江澈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的人?”
刘敏笑了,她伸出一根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想安安稳稳待到退休,不想被办公室里的冤魂半夜敲门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了江澈胸前的口袋上,那里,露出了黄铜钥匙的一个小角,“许工死前,给我留了一样东西。他说,他是综合一处那几十年里,唯一一个有文件洁癖,会给每一份自己起草的文件打上编码的人。他说,如果有一天,处里来了第二个这样的人,就把东西交给他。”
江澈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他以为那串编码,是他和陈森林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却没想到,那是一份来自死者的、跨越了时空的遗嘱。
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的继承人。
陈森林把他调来,不是因为周国华的推荐,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只是因为,他有着和那个死去的许知远,一模一样的、属于顶级“卷王”的职业洁癖。
“他留下了什么?”江澈的声音,有些干涩。
刘敏从自己那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便签纸,递给了他。
江澈接过,打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个手绘的、极其简陋的地图。地图的终点,画着一个叉。
而在地图的旁边,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西楼三层,储藏室,第三排档案柜,顶上。”
江澈的瞳孔,猛地收缩。
陈森林只给了他钥匙,却没有告诉他具体位置。而刘敏,却给了他一张精准到厘米的藏宝图。
这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像是在用他做棋子,下一盘他完全看不懂的棋。
“刘姐,我还是不明白。”江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敏,“你为什么现在才把这个拿出来?你为什么……是我?”
刘敏的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终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自嘲的情绪。
“因为,我怕死。”她轻声说,“王翰的手段,我见过。陈主任的执念,我更清楚。这三年,我看着他们斗,就像看两头大象在瓷器店里打架。我只想躲在角落里,别被他们踩死。”
“那你现在就不怕了?”
“怕。但更怕事情被你这个愣头青,搅得一塌糊涂,最后大家一起完蛋。”刘敏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今天你把王翰逼到那个份上,我才确定,你不是愣头青,你是一把刀,一把陈主任等了三年的刀。既然躲不掉,那不如赌一把。”
“赌什么?”
“赌你这把刀,够快,够狠。能够一刀下去,把所有的脓疮都切开,而不是在里面乱搅,最后搞得大家同归于尽。”
说完,她转身,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回了综合一处那扇门里,只留给江澈一个摇曳生姿的背影,和一句飘散在空气里的话。
“对了,忘了告诉你。许工这个人,除了文件洁癖,还有一个爱好。”
“他喜欢放风筝。”
走廊里那盏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啪嗒一声,灭了。
世界陷入昏暗。
刘敏那句“他喜欢放风筝”,像一根无形的线,另一头系在江澈的脖子上,随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猛地收紧。
窒息感,铺天盖地。
江澈靠着冰凉的墙壁,感觉自己不是在省委办公厅的大楼里,而是站在一处荒凉的、二十年前的乱葬岗上。脚下踩着的,是别人的尸骨;手里攥着的,是死人递过来的遗嘱。
风筝。
许知远。
那个上一世被他亲手删掉关键证词的技术员。
那个这一世被他当成“卷王洁癖”同好的已故副处长。
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此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缠绕在了一起。它们共同编织成了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风筝,而他江澈,就是那个被命运硬塞了线轴的、倒霉透顶的放风筝的人。
“我操……”
一句压抑到极致的、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脏话,从江澈嘴里吐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出被三流编剧写砸了的荒诞剧。他重生回来,剧本明明是《咸鱼的退休生活》,结果演着演着,就变成了《走进科学之谁动了我的档案》,现在更是直接快进到了《今日说法之二十年悬案追凶》。
【最强摸鱼系统】?
这他妈是【地府抓鬼系统】吧!
江澈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混杂着茶香与绝望的复杂气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掏出手机,那条“别去西楼,那里有鬼”的短信,还静静地躺在屏幕上。
现在看来,发信人已经昭然若揭。
刘敏。
这个女人,像一个最高明的精算师,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无比。她先是用一条匿名短信制造恐慌,试探自己的胆量;然后又在自己和王翰彻底撕破脸后,才抛出那张地图和许知远的秘密,作为她投资的筹码。
她赌自己会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赌自己会成为那把捅破脓疮的刀。
因为她看出来了,自己和许知远,是同一种人。
一种会给文件打上编码的、无可救药的、偏执的完美主义者。
江澈自嘲地笑了笑。
卷王,原来也是一种血脉诅咒,跨越时空,隔代遗传。
他收起手机,不再犹豫,转身走向电梯。
从综合一处所在的五楼下去,穿过主楼那光可鉴人的一楼大厅,江澈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幽灵。
大厅里,人来人往,衣着笔挺的干部们步履匆匆,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看不出喜怒的表情。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味。这里是权力的心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效地运转。
而江澈的目的地,西楼,却是这颗心脏里一处被遗忘的、已经开始坏死的组织。
走出主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省委大院的绿化做得极好,草坪修剪得像绿色的天鹅绒,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树影。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江澈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朝着西边的方向走去。越走,周遭的环境就越是安静,那些精心打理的景观渐渐被一些野蛮生长的杂树和藤蔓所取代。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香水味和墨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腥气和植物腐烂的、微酸的气息。
他看到西楼了。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孤零零地立在大院的角落里,像一个被家族遗弃的、患了重病的老人。墙壁上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几乎将所有的窗户都遮蔽了起来。有些窗户的玻璃已经碎裂,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像是眼睛一样的窟窿。
楼前,有一片荒废的小花圃,里面的泥土已经板结,只有几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园丁,正蹲在花圃边,用一把小锄头,费力地刨着地上的杂草。他年纪很大了,背驼得像一张弓,每一次挥动锄头,都显得很吃力。
江澈放慢了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走上前,递了一根过去。
“老师傅,歇会儿?”
那老人抬起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他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沙哑地说:“不……不抽,咳……”
“那喝口水。”江澈拧开自己随身带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喝了一大口,喉咙里那股呛人的咳嗽声才平复了些。
“谢谢……谢谢你啊,小同志。”
“客气了。”江澈蹲了下来,看着眼前这栋鬼气森森的小楼,“师傅,这楼……一直就这么空着?”
“可不是嘛。”老人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以前是档案室,后来新的档案中心盖好了,这里就没人管了。都快二十年喽。”
“没人管,那这门怎么还锁着?”江澈指了指那扇紧闭的、油漆斑驳的铁门。
“那哪能不锁。”老人压低了声音,朝四周看了看,那样子,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这里面,邪性得很。”
江澈的心,跳了一下。
“邪性?”
“嗯。”老人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尤其是三楼,好些年前,掉下来一个干部,当场就没了。从那以后,晚上就老有人听见,楼里有哭声,还有……放风筝的线,刮玻璃的声音……”
江澈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放风筝的线,刮玻璃的声音。
这形容,太过具体,也太过诡异。
“那……平时有人来这边吗?”江澈强压下心里的波澜,装作不经意地问。
“谁来这晦气地方啊。”老人撇了撇嘴,“也就我,隔三差五过来拔拔草,省得这院子太不像样。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除了我,就只有陈主任了。”
“陈主任?”
“是啊,就是综合一处的那个陈主任。”老人比划了一下,“瘦瘦高高的,戴个眼镜,不爱说话。他有时候,就一个人站在这儿,看着这栋楼,一看就是半天。那眼神……”
老人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一个埋了很重要东西的坟。”
江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和老人告别后,他独自一人,走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黄铜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像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纸张腐朽气味的浪潮,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昏暗,空气凝滞。脚下的水磨石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墙壁上,大片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红色的砖石,像一块块凝固的血痂。
江澈没有在一楼和二楼停留,径直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
越往上,光线越暗,空气里的霉味也越重。
三楼的走廊,比下面两层更加阴森。几扇办公室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被掀翻的桌椅,像动物的尸骸一样,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走廊尽头,就是刘敏地图上标注的那间储藏室。
门是木头的,比楼下的铁门更显破败。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锈成了铁疙瘩的老式挂锁。
江澈拿出陈森林给的那把黄铜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对准了锁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把挂锁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锁孔周围。
那上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几乎没有被扰动过的灰尘。
但是,就在那层灰尘之下,在锁孔边缘那块已经锈蚀的黄铜片上,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划痕。
那划痕很浅,像一根头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但江澈那双经过两世官场磨砺的眼睛,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它。
那不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磨损。
那更像是……不久之前,有人用一根铁丝,或者别的什么工具,在这里试探、拨弄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有人,在他之前来过。
而且,这个人,没有钥匙。